。
他的心裡,悲憤交加,但不知該對着誰發洩。
"老爺,不要緊吧?"春生和劉樸彎着腰,怯聲怯氣地問訊着。
知縣看到兩個下人模糊不清的臉,長歎一聲,道:
"他媽的,看來做個好官并不容易啊!"
"老爺,頭上三尺有青天,"劉樸道,"您的辛苦,老天爺會看到的。
"
"老天爺會保佑大人升官發财!"春生說。
"真有老天爺嗎?"知縣說,"我沒讓馬拖死,就說明真有老天爺,你們說對不對呢?夥計們,看看這條腿斷了沒有。
"
劉樸解開知縣的紮腿小帶,把手伸進去,仔細地摸了一遍,說:
"老爺放心,腿沒斷。
"
"你怎麼知道沒斷?"
"小人少年時,先父曾經教過我一些推拿正骨的知識。
"
"嗨,想不到裴村兄還是個骨科郎中,"知縣歎息道,"方才餘在馬上,想起了與你父親同榜高中的時光,那時候我們意氣風發,青春年華,胸中懷着天大的抱負,想為國家建功立業,可如今……"知縣傷感地說,"腿沒斷,更說明老天爺是存在的。
夥計們,把餘架起來吧!"
春生和劉樸,一左一右,攙着知縣的胳膊把他架了起來,試試探探地往前走。
知縣感到不知雙腿在何處,隻覺得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從腳底,直竄到頭頂。
他說:
"夥計們,弄點草,點把火烤烤吧,這樣子,餘根本騎不了馬了。
"
知縣坐在地上,搓着麻木的雙手,看着春生和劉樸正遵照着他的命令,在道路的兩邊弓着腰摟草。
他們模糊的身影,在星光下起伏着,宛若兩隻正在築巢的巨獸。
黑暗中響着他們沉重的喘息和枯草被折斷的噼啪聲。
一陣流星雨,濺落銀河中。
在瞬間的輝煌裡,他看清了兩個親信青紫的臉和他們身後灰白色的莽蕩荒原。
從他們的臉他就猜到了自己的臉,寒冷讓狼狽代替了潇灑。
他突然想起了那頂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官帽子,急忙下令:
"春生,先别忙着摟草啦,我的帽子丢了。
"
"等點上火,借着火光好找。
"春生說。
春生竟然敢違抗命令,并且公然地發表自己的看法,這不尋常的表現讓知縣感歎不已。
在這深夜的荒原裡,無論什麼樣子的準則,其實都是可以修正的。
他們把摟來的草,堆積在知縣的面前,越積越多,漸漸地成為一個小草垛。
知縣伸手摸摸被霜氣打潮的枯草,大聲問:
"春生,你們有火種嗎?"
"壞了,沒有。
"春生道。
"我的背囊裡有。
"劉樸道。
知縣松了一口氣,說:
"劉樸,你是個細心人!點火吧,餘已經凍僵了。
"
劉樸從背囊裡摸出火鐮、火石和火絨,蹲在草堆前噼哧噼哧地打火,軟弱多角的火星子從火石和火鐮的摩擦處飛出來。
火星落在枯草上,似乎窸窣有聲。
每打一下火,劉樸就吹一次火絨。
在他的吹噓之下,火絨漸漸地發了紅。
他憋足了一口長氣,均勻綿密地吹,越吹越亮,終于,噗地一聲,燃起了一簇細小的火苗。
知縣的心情愉快極了。
他盯着那火苗,暫時忘記了肉體的痛苦和精神的煩惱。
劉樸把火種觸到幹草上,幹草很不情願地燃燒,火苗微弱,一副随時都會熄滅的樣子。
劉樸把枯草舉起來,轉着圈子,慢慢的搖晃,火苗越燃越大,猛地就燃成了明亮的一團。
劉樸迅速地把手中的火把放在大堆的幹草下邊,白煙從草堆中升騰起來,一股苦苦的香氣擴散,令知縣心中充滿了感動。
白煙越來越濃,似乎伸手就可抓住,終于轟然一聲,金黃的火苗子竄了出來。
白煙随即就淡了。
耀眼的火轟轟地響着,照亮了一大片荒野。
那三匹牲口,噴着響鼻,搖晃着尾巴,湊攏到火堆前。
它們狹長的臉上,似乎綻開了笑容。
它們的眼睛,水晶石一樣明亮。
它們的頭,仿佛變大了許多,顯得很不真實。
知縣看到了自己的帽子。
它趴在一個草窩子裡,宛若一隻正在抱窩的黑母雞。
他吩咐春生把帽子撿了回來。
帽子上沾着泥土和草屑,帽頂上那個象征着品級的水晶頂子歪到一邊,那兩根同樣象征着品級的野雞翎子斷了一根。
這很不吉利,他想。
去它的吧,他轉念一想,如果剛才被馬拖死,還有什麼吉利不吉利!他把帽子戴在頭上,不是為了尊嚴,而是為了禦寒。
熾熱的火焰把他的前胸很快地烤熱了,後背卻冰涼似鐵。
凍僵了的皮膚突遇高溫,又痛又癢。
他将身體往後移動了一下,火勢依然逼人。
他站起來,轉過身烘烤後背,但剛把後背烤熱,前胸又涼了。
于是他又趕緊地轉過身烤前胸。
就這樣轉來轉去地烤着,他的身體恢複了靈活。
腳脖子還是很痛,但顯然沒受重傷。
他的心情更加地好起來。
他看到那三匹牲口在火光中大口地掠着幹草,嚼鐵的嘩啦聲顯得格外地清脆。
白馬的尾巴搖動着,宛如一大把散開了的銀絲線。
火堆中間的火苗子,漸漸地矮下去,枯草在燃燒時發出的爆裂聲也漸漸地稀少、微弱了。
火苗子往四下裡擴散,如同水往低處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