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人取笑了……"
"聽說你适才在路邊跌了一跤,連頭上的帽子都跌掉了?"知府盯着知縣的頭頂,意味深長地說。
沒及知縣回應,他端起茶杯,讓碗蓋碰響了碗沿。
知府站起來,說,"年兄,千萬小心,掉了帽子事小,掉了腦袋事大!"
五
回縣之後,知縣便病了。
起初是頭痛目眩,上吐下瀉;繼而是高燒不退,神昏谵語。
知縣夫人一邊延醫用藥,一邊在院子裡擺上香案,夜夜跪拜祝禱。
不知是醫藥之功,還是神靈保佑,知縣的鼻子裡流出了半碗黑色的腥血,終于燒退瀉止。
此時已是二月中旬,省裡、道裡、府裡催拿孫丙的電文一道道傳來,縣裡的書吏們急得如火燒猴臀一般,但知縣整日昏昏沉沉,不思飲食,常此下去,勿庸說升堂議事,就連那小命,也有不保之虞。
夫人親自下廚,精心烹調,施出了全身的解數,也無法讓知縣開胃。
臨近清明節前十幾天的一個下午,夫人傳喚知縣的長随春生到東花廳問話。
春生忐忑不安地進了房,一眼就看到夫人眉頭緊蹙,面色沉重,端坐在椅子上,猶如一尊神像。
春生慌忙跪倒,說:"夫人傳喚小的,不知有何吩咐?"
"你幹的好事!"夫人冷冷地說。
"小的沒幹什麼事……"
"老爺與那孫眉娘是怎樣勾搭上的?"夫人嚴肅地問,"是不是你這個小雜種從中牽線搭橋?"
"夫人,小的實在是冤枉,"春生急忙辯白着,"小的不過是老爺身邊的一條狗,老爺往哪裡指,小的就往哪裡咬。
"
"大膽春生,還敢狡辯!"夫人怒道,"老爺就是讓你們這些小雜種教唆壞了!"
"小的實在是冤枉啊……"
"小春生,你這個狗頭,身為老爺的親信,不但不勸誡老爺清心寡欲好好做官,反而引誘老爺與民女通奸,實在是可惡之極。
按罪本該打斷你的狗腿,但看在你鞍前馬後地侍候了老爺幾年,暫且饒你這一次。
從今往後,老爺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必須馬上向俺通報,否則,新賬舊賬一起清算!"
春生磕着頭,屁滾尿流地說:"謝夫人不打之恩,春生再也不敢了。
"
"你去那狗肉鋪子裡,把孫眉娘給俺叫來,"夫人淡淡地說,"俺有話跟她說。
"
"夫人,"春生壯着膽子說,"其實那孫眉娘……是個心眼很好的人……"
"多嘴!"夫人陰沉地說,"此事不許讓老爺知道,如果你膽敢給老爺透信……"
"小的不敢……"
六
知縣患病不起的消息傳進孫眉娘的耳朵,她心急如焚,廢寝忘食,甚至比聽到繼母與弟妹遇害的消息還要難過。
她攜帶着黃酒狗肉,幾次欲進行探望,但都被門口的崗哨阻擋。
那些平日裡混得爛熟的兵丁,一個個都翻了臉不認人,似乎縣衙裡換了新主,專門頒發了一條禁止她進衙的命令。
眉娘失魂落魄,六神無主,每日裡都提着狗肉籃子在大街上轉悠。
街上的人指點着她的背影喊喊喳喳,仿佛議論着一個怪物。
為了知縣的健康,她把全城裡大廟小廟裡的神靈都去跪拜了一遍,連那個與人的疾病毫無關系的八蠟廟她都進去燒香磕頭。
她從八蠟廟裡出來時,一群孩子擁到她面前,高聲地唱起了顯然是大人編造的歌謠:
高密縣令,相思得病。
吃飯不香,睡覺不甯。
上頭吐血,下頭流膿。
高密縣令,胡須很長。
日夜思念,孫家眉娘。
他們兩個,一對鴛鴦。
一對鴛鴦,不能相聚。
公的要死,母的要哭。
要死要哭,夫人不許。
孩子嘴裡的謠言,似乎是知縣特意傳遞出來的信息,激起了孫眉娘心中的萬丈波瀾。
當她從孩子們的嘴裡知道知縣的病情已經如此嚴重時,熱淚馬上就盈滿了眼睛。
她的心裡千遍萬遍地念叨着知縣的名字,想象中的知縣因病憔悴的面容,不斷地在她的眼前閃現。
親人啊,她的心在呼喚着,你因為俺而得病,如果你有個三長兩短,俺也就活不下去了……俺不甘心,無論如何俺也要看你一眼,俺要跟你喝最後一壺黃酒,吃最後的一塊狗肉。
盡管俺知道你不是俺的人,但俺的心裡早就把你當成了俺的人,俺把自己的命和你的命聯系在了一起。
俺也知道你跟俺不是一樣的人,你心裡想的事與俺心裡想的事相差了十萬八千裡;俺也知道你未必是真的愛俺,俺不過是你在需要女人的時候碰巧出現在你眼前的女人。
俺知道你愛的是俺的身體俺的風流,等俺人老珠黃了你就會把俺抛棄。
俺還知道俺爹的胡須其實就是你拔的,盡管你矢口否認;你毀了俺爹的一生,也毀了高密東北鄉的貓腔戲。
俺知道你在該不該抓俺爹的問題上猶豫不決,如果省裡的袁大人對你打保票說你抓了孫丙就給你升官晉爵你就會把俺的爹抓起來。
如果皇帝爺爺下了聖旨讓你把俺殺了,你就會對俺動刀子;俺知道對俺動刀子之前你的心中會很不好受,但你最終還是要對俺動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