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有兩次演出是一樣的嗎?
"沒有,師傅,每次看這出戲感覺都是全新的。
"小山子心馳神往地說,"俺還牢記着第一次看《常貓哭靈》的情景,那時俺還是一個孩子,頭上頂着一件小貓衣。
師傅您那天演的是常貓。
您唱得樹上的麻雀都掉在了地上。
最吸引俺的還不是師傅您的唱詞;最吸引俺的是那個在台上扮貓的大孩子。
他一聲聲地學着貓叫,沒有一聲是相同的。
戲演到一半,台下的大人孩子就瘋了。
俺們在大人腿縫裡鑽來鑽去,一聲聲學習貓叫。
咪嗚咪嗚咪嗚咪——正好場子邊上有三棵大樹,俺們争先恐後地爬了上去。
平日裡俺根本就不會爬樹,那天卻爬得十分麻利,好像俺真的成了一隻小貓。
樹上真有很多的貓,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爬上去的。
它們與俺們一起大叫,咪嗚咪嗚咪嗚——台上台下,天上地下,都是貓叫的聲音。
男人女人大人孩子真貓假貓,混在了一起,大家都撕破了喉嚨發出了平日裡根本就發不出的聲音,大家都運動身體,做出了平日裡根本就做不出的動作。
到了後來,人們都汗流浃背,涕淚滂沱,筋疲力盡地癱軟在地,渾身仿佛變成了空殼子。
樹上的貓孩子也一個個掉下來,好像沉甸甸的黑石頭。
樹上的真貓一個個地飄下來,好像腿間生了蹼膜的飛耗子。
俺還記得這出戲的最後一句唱詞:貓啊貓啊貓啊貓啊貓啊俺的個親親的貓……師傅您把最後一個"貓"字翻花起浪地折騰得比大楊樹的梢兒還要高出幾十丈,大家的心一直跟着你升到雲彩眼兒裡。
"
徒弟,其實你也能主演《常貓哭靈》了。
"不,師傅,如果能與師傅同台演出,俺願意扮演那個串台的貓孩子。
"
俺深情地看着這個優秀的東北鄉子弟,說:好孩子,咱們爺兩個正在演出貓腔的第二台看家大戲,這出戲的名字也許就叫《檀香刑》。
六
按照曆朝曆代的規矩,他們把俺們弄到了大堂之上,用食盒提來了四盤大菜一壺酒,一摞單餅一把蔥。
一盤是紅燒豬頭肉,一盤燒雞一盤魚,還有一盤醬牛肉。
單餅大得賽鍋蓋,大蔥鮮嫩水靈靈,燒酒冒氣熱騰騰。
俺與那小山兄弟,相對一笑,兩個孫丙,一真一假,端起酒碗,當啷一碰,仰脖子灌酒,咕咚咕咚。
熱酒入腸,眼淚汪汪;江湖義氣,慷慨激昂。
望鄉台上,攜手并肩;化為彩虹,飛上九天。
然後我們大吃大嚼,牙齒不好,囫囵吞棗;視死如歸,膽壯神旺;一場大戲,隆重開場。
囚車行進在大街之上,路邊的看客熙熙攘攘。
演戲的最盼望人氣興旺;人生悲壯,莫過于乘車赴刑場。
俺孫丙演戲三十載,隻有今日最輝煌。
俺看到,刺刀尖兒在前邊閃光,紅頂子籃頂子在後邊閃光,鄉親們的眼睛在大街兩旁閃光。
俺看到,多少個鄉紳胡須顫,多少個女人淚汪汪。
多少個孩子張大口,口水流到了下巴上。
突然間,俺看到,在那一群女人之間,躲藏着俺的女兒小眉娘。
俺的心中一酸,眼窩子一熱,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好男兒流血不流淚,是大英雄怎能兒女情長。
囚車的木輪子在石闆路上咯噎咯噎地響着,陽光曬得俺頭皮發癢。
開道的銅鑼铛铛地敲着,八月的秋風輕輕地吹着。
俺擡頭望望瓦藍的高天,心中浮起了一陣凄涼。
看到了藍天白雲俺不由得想起了馬桑河裡清清水,天上的白雲倒映在河面上。
俺從河裡擔來清水,招待着賓客來四方。
俺想起了賢妻小桃紅,想起了橋兒是一雙。
千恨萬恨德國鬼,修鐵路破風水,毀了俺高密東北鄉。
想到悲處喉嚨癢,高唱貓腔謝鄉黨:
前呼後擁威風浩~~俺穿一件蟒龍袍,戴一頂金花帽~~俺可也擺擺搖搖,玉帶圍腰~~且看那豬狗群小,有誰敢來瑞俺孫爺的根腳~~
俺-曲唱罷,大街兩旁的萬千百姓,齊聲地喊了一聲好。
小山子,好徒弟,不失時機地學出了花樣繁多的貓叫~~咪嗚咪嗚咪嗚~~使俺的歌唱大大地增添了光彩。
望天空金風浩蕩,看大地樹木蔥茂……俺本是英靈轉世,舉義旗替天行道……要保我中華江山,不讓洋鬼子修鹹鐵道……剛吃罷龍肝鳳腦,才飲幹玉液香醪……
咪嗚咪嗚咪嗚——
好徒弟墊腔補調……
俺看到鄉親們一個個熱淚盈眶。
先是孩子們跟随着小山子學起了貓叫,然後是大人們學起了貓叫。
千萬人的聲音合在了一起,就好似全世界的貓兒都集中在了一起。
俺看到在俺的貓腔聲中,在衆鄉親的貓叫聲中,袁世凱和克羅德滿面灰白,那些官兵洋鬼們一個個面如土色,如臨大敵。
人生能有一次這樣的演唱,孫丙死得其所啊!
好好好,鄉親們莫煩惱~~惱惱惱,奸賊們仔細看~~看看看,衆子弟揭竿起~~去去去,去扒那火車道~~死死死,死得好~~火火火,燒起來了~~了了了,還沒了~~要要要,要公道~~
咪嗚咪嗚咪嗚咪嗚——
喵——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