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變得很短很短,一大片晶亮耀眼的東西正從大街上往校場進發。
校場邊緣上那些大炮上蒙着的綠衣裳不知何時被剝去了,閃出了青藍的炮身。
每門炮後都活動着四個穿着衣裳的狼狗,雖然隔着很遠,但它們身上的毛兒難逃俺的眼睛。
大炮像老鼈一樣伸縮着脖子,神一下脖子就吐出一個火球,吐出一個火球之後就噴出一口白煙。
那些狼呀狗呀的,在炮後木偶一樣地活動着,小模樣實在是滑稽極了。
俺感到眼睛裡殺得緊,想了想才明白了俺是出了汗。
俺用衣袖擦臉,把衣袖都擦紅了。
這一擦不要緊,眼前又發生了變化,先是黑豹子爹的臉不是豹子了,但他的身子還是豹子,屁股後邊還是鼓鼓囊囊的,尾巴顯然還在那裡。
然後是那些站崗的士兵們也把頭變化成了人頭,身子還保持着狼啦狗啦的。
這樣就舒服多了。
這樣俺就感到心裡踏實了不少,知道俺還是在人世間活着。
但爹的臉上的表情還是怪怪的,不太像人樣子。
不太像人樣子也是俺的爹,它用大舌頭舔俺的頭時,俺幸福得一個勁兒哼哼,喵~~
正在進入校場的隊伍裡有一頂藍呢大轎,轎前是一些舉着旗羅傘扇的人頭獸身的東西。
擡轎的是些馬身子人頭或者是馬頭人身子的東西,還有一些牛頭人身子的東西。
大轎的後邊是一匹大洋馬,馬上蹲着一個狼頭人身的怪物,俺當然知道他就是德國駐青島的總督克羅德。
俺聽說他原來騎的那匹大洋馬讓俺老丈人用土炮給毀了,這匹大洋馬,肯定是從他手下的小官那裡搶來的。
再往後還有一些馬,馬後是一輛囚車,車上兩個囚籠。
不是說隻給俺老丈人一個人上檀香刑嗎?怎麼出來了兩個囚籠呢?囚車後邊還有很長的隊伍,隊伍的兩側,簇擁着許多老百姓。
盡管俺看到了一大片毛茸茸的頭顱,但俺還是知道他們是老百姓。
俺的心裡好像還藏着一個念想,俺的眼睛在烏烏壓壓的群衆裡搜尋着俺的念想,俺的念想是誰還用說出來嗎?不用。
俺在找俺媳婦。
昨天早晨她被俺爹吓跑之後俺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也不知道她吃過飯沒有喝過水沒有,盡管她是一條大白蛇,但她跟白素貞一樣是條善良的蛇。
她是白素貞,俺就是許仙。
誰是小青呢?誰是法海呢?對了,對了,袁世凱就是法海。
俺的眼前一亮,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俺媳婦夾雜在一群女人的中間,擎着她的那個扁扁的白頭面,嘴巴裡吐着紫色的舌頭,正在向着這裡鑽動呢。
咪嗚咪嗚,俺想大聲喊叫,但俺的爹把豹子眼一瞪,說:
"兒子,不要東張西望!"
七
三聲炮響之後,監刑官對着在戲台正中端坐着的袁世凱和克羅德大聲報告:
"卑職高密縣正堂禀告巡撫大人,午時三刻到,欽犯孫丙已經驗明正身,劊子手業已到位,請大人指示!"
戲台上的袁世凱——抻着一根細長的鼈脖子,背上的鼈甲像一個大大的鍋蓋,把袍子撐得像一把油紙傘,就是許仙遊湖時借給白蛇和青蛇那一把,那把傘怎麼到了袁世凱的袍子裡去了呢?哦,不是傘是鼈蓋子啊,鼈竟然能當大人真是好玩得很,咪嗚咪嗚,袁圓鼈把鼈頭歪到大灰狼克羅德嘴巴前,嘁嘁喳喳地說了一些什麼鼈言狼語,然後他就從身邊随從手裡接過了一面紅色令旗,斜着往下一劈。
這一劈非同小可,快刀斬亂麻,快刀子砍豆腐,一點點也不拖泥帶水,可見這個大鼈的道行很深,不是個一般的鼈,是個高級鼈,一般的鼈是當不了這樣的大官的。
當然他比起俺爹來那是差得很遠。
監刑官看到袁大人把小紅旗劈了下來,身體一激靈,個頭猛地往上蹿高了半寸,眼睛裡放出了兇光,綠油油的,怪吓人的。
他的虎須也乍煞開來,虎牙也龇了出來,很好看的。
他拖着高腔大嗓喊叫:
"時辰到——執刑——"
喊叫完了他的身體又縮了回來,虎須也貼到了腮幫子上。
即便是你自己不報姓名,俺也知道你就是錢丁。
盡管你的白虎頭上戴着一頂烏紗帽,盡管你的身上穿着一件大紅袍,盡管你的尾巴藏在袍子裡,但是俺從你說話的聲音裡一下子就聽出來了。
他喊完了話,躬腰駝背地站在了執刑床子的一旁,面孔漸漸地恢複了人形,臉上全是汗水,看起來挺可憐人的。
十幾門大炮又咕咚咕咚地連放了三聲,地皮都被震得打哆嗦。
俺在跟着爹爹幹大活前,抓緊了時間把眼光往四下裡轉悠了一圈,俺看到,校場的邊上,站滿了老百姓。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的還保持着本相,有的變化回了人形,有的正在變化之中,處在半人半獸的狀态。
這麼遠也看不清張三李四,豬狗牛羊,隻能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頭,在陽光下泛着亮。
俺挺胸擡頭,感到十分地榮耀,咪嗚咪嗚,俺低頭看到身上簇新的公服:偏衫黑色直掇,寬幅的紅布腰帶垂着長長的穗頭,黑色燈籠褲子,高腰鹿皮靴子。
頭上還有一頂圓筒帽子俺自己看不見但是别人看得見。
俺的臉上和耳朵上還塗着一層厚厚的雞血呢。
現在雞血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