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大碗在街上喝粥。
吳大少爺從大街的東頭跑到大街的西頭,傳播着妖人進村的消息。
吳大少爺的話向來是雲山霧罩、望風撲影,人們半信半疑地聽着,權當下飯的鹹菜。
這時,從鎮子的西頭,突然響起了铛铛的銅鑼聲。
隻見那爐包鋪子裡的小夥計四喜,頭頂着一張黑色的小貓皮,繪畫了一個小狸貓的臉g譜,生龍活虎般地蹿過來,那條小貓皮的尾巴在他的脖子後搖來擺去。
他一邊敲着鑼一邊高喊着:
"有孫西,不平凡,曹州學來了義和拳。
搬來了孫豬兩大仙,扒鐵路,殺漢奸,驅逐洋鬼保平安。
晚上演習義和拳,地點就在橋頭邊。
男女老幼都去看,人人都學義和拳。
學了義和拳,槍刀不入體,益壽又延年。
學了義和拳,四海皆兄弟,吃飯不要錢。
學了義和拳,皇上要招安,一旦招了安,個個做大官。
封妻又蔭子,分糧又分田……"
"原來是孫丙啊!"吳大少爺驚喜地大叫起來,"怪不得覺着面熟,怪不得他對着我笑呢!"
晚飯後,橋頭那裡,點起了一堆簧火,火苗子映紅了半邊天。
人們懷着熱烈好奇的心清,彙集到簧火周圍,等待着孫丙演拳。
簧火旁邊,早擺好了一張八仙桌子,桌子上供着一個香爐,爐子裡燃着三炷香。
香爐旁擺着兩個燭台,燭台上插着兩根紅色羊油大蠟,燭火跳躍閃爍,平添了許多神秘色彩。
黃火堆上,火苗子啵啵地響着,照耀得河水如同爛銀。
爐包鋪子店門緊閉,人們有些焦急。
有人喊起來:
"孫丙,孫丙,才離開幾天,誰不認識誰啦?裝神弄鬼幹啥嘛,快出來吧,把你學來的神拳演習給俺們看看。
"
四喜從爐包鋪子的門縫裡擠出來,壓低了嗓門說:
"别吵吵,他們正在喝神符呢!"
突然間店門大開,像巨獸張開了大嘴。
人群肅靜,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孫丙和他搬來的大仙,恰好似等待着名角登場。
但孫丙還是不出來。
安靜,安靜,流水被橋墩攔擋,發出了嘩啦啦的聲響,火苗子啵啵,猶如迎風抖動紅綢。
人們正有些煩惱時,有動靜了,很大的動靜。
高高的嗓門,貓腔戲裡須生的唱腔,無比的高亢,略有些沙啞,但更有韻味:
為報深化背鄉關——
聲音如同翠竹節節拔高,一直戳到雲彩眼裡,慢慢地低落下來,然後又突然地翻上去,比方才還高,一直高到望不見蹤影——四喜把銅鑼敲得急急如風,沒有節奏,亂敲。
孫丙終于從門内出現了。
他身上還是白天那套行頭,白袍銀盔,朱面劍眉,厚底朝靴,倒提棗木棍。
他的身後,緊随着悟空和八戒。
孫丙圍着簧人跑圓場,幾乎是腳不離地,在武生的步伐基礎上又吸收了刀馬旦的步伐特征,小步子挪得飛快,真是有點行雲流水的意思。
然後是踢腿,搖身,下腰,翻筋鬥,跌僵屍,最後是一個英勇悲壯的亮相,接唱:
曹州府學回了義和神拳。
各路的神仙齊來相助,定讓那洋鬼子不得生還。
臨别時大師兄囑托再三,他讓俺回高密立起神壇。
教授神拳演習武藝,人心齊就能移動泰山。
特派來猴兄豬弟做護法,他二人都是那得道的真仙剛下凡。
孫丙唱罷貓腔調,群衆已經把他看輕了。
說什麼義和神拳,不過是舊戲重演。
孫丙抱拳,對衆人施禮:
"各位鄉鄰,兄弟此次前去曹州,拜見了義和拳大師兄朱紅燈。
他老人家聽說德國鬼子在高密東北鄉強修鐵路,濫殺無辜,真個是滿腔義憤,怒火填胸。
他老人家原本想親率神兵前來滅洋,但無奈軍務繁忙,不得脫身。
他老人家傳給俺神拳心法,并命俺回來設立神壇,教授神拳,驅逐洋鬼出中原。
這兩位是大師兄派來助壇練拳的猴二師兄、豬三師兄。
他們兩個都有刀槍不入的神功,待會兒就給大家演練。
下邊,俺先給鄉親們演練一番,就算是抛磚引玉。
"
孫丙放下棗木棍子,從孫悟空随身攜帶的包袱裡,模出一沓黃裱紙,就着燭火點燃。
紙在他的手裡燃燒着,紙灰卷曲,飛起,在篝火的氣流裡旋轉。
燒罷紙,他跪在香案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然後站起來,從包袱裡摸出一張神符,放在一個大黑碗裡燒化了。
他從一隻卡腰葫蘆裡,往黑碗裡倒水。
又用一根紅色的新筷子,把紙灰攪勻,擺在香案上,又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依然跪着,雙手捧起香案上的黑碗,把碗裡的灰水一飲而盡。
喝罷神将,他又磕了三個頭,然後就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
他念的當然是咒語。
咒語含混不清,群衆隻能聽清個别字眼,但不解其意。
他的咒語聲忽高忽低,曲調悠揚,像美麗的織錦連綿不斷,催得群衆眼皮粘澀,哈欠連天,睡意朦胧。
突然,他大喝一聲,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往後便倒。
衆人被驚醒,正要上前相救,卻被悟空和八戒攔住。
衆人靜候了片刻,但見孫丙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起。
他那魁梧沉重的身體,竟然如一片羽毛輕飄飄地騰空而起,飛了足有三尺高,然後穩穩地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