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為了迎接進京向重新垂簾聽政的慈禧皇太後敬獻萬壽賀禮歸來的兵部侍郎、直隸按察使袁世凱大人,駐守在天津小站的武衛右軍的高級軍官們,率領着軍樂隊和騎兵營,一大早就來到了海河北岸的小碼頭。
在這些迎候的将領中,有後來做過民國大總統的參謀營務處幫辦徐世昌,有後來做過民國總統的督操營務處幫辦馮國璋,有後來任長江巡閱使、發動過宣統複辟的"辮帥"中軍官張勳,有後任民國陸軍總長的步兵第二營統帶段芝貴,有後任國務總理、民國執政的炮兵第三營統帶段棋瑞,有後任民國總統府總指揮的步兵第三營統帶徐邦傑,有後任國務總理的步兵第三營幫帶王士珍……那時候,他們都是一些有野心但野心不大的青年軍官,他們當時做夢也想不到在未來的幾十年裡,中國的命運竟然會掌握在他們這一幫哥兒們手裡。
在迎候的隊伍裡,還有一位人品、學識在整個的武衛右軍中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
他就是袁世凱的騎兵衛隊長錢雄飛。
錢是第一批去日本留學的中國留學生,畢業于日本士官學校。
他身材颀長,濃眉大眼,牙齒整齊潔白。
他不吸煙,不飲酒,不賭博,不嫖娼,律己甚嚴。
他為人機警,槍法絕倫,深得袁世凱的器重。
那天他騎着一匹雪青馬,軍裝筆挺,馬靴锃亮,腰間的牛皮腰帶上,懸挂着兩支金色的手槍。
在他的馬後,六十匹戰馬,燕翅般排開。
馬上的衛兵,都是百裡挑一的傑出青年。
他們肩荷着德國制造的十三響快槍,一個個挺胸收腹,目不斜視,雖然有點裝模做樣,但看上去還是十分威風。
時間已近正午,袁大人乘坐的火輪船還是不見蹤影。
寬闊的海河上,沒有一艘漁船,隻有一些雪青色的海鷗,時而在河的上空翻飛,時而在水面上随波逐流。
時令已是深秋,樹木大都脫盡葉片,隻有那些栎樹、楓樹上,尚存着一些鮮紅或是金黃的殘葉,點綴在海河兩岸的灘地上,成為衰敗中的亮麗風景。
空中布滿了一團團破爛的雲絮,潮濕的風,從東北方向刮來,風裡夾帶着腥鹹的渤海氣息。
馬匹漸漸地暴躁起來,他們捌蹄子,甩尾巴,噴響鼻。
錢雄飛胯下那匹雪青馬,不時地低下頭,啃咬主人的膝蓋。
錢雄飛偷眼觀看着身旁那些高級軍官們,見他們一個個臉色發青,陰曆十月的潮濕寒冷的風,顯然已經吹透了他們的軍服,侵人了他們的骨髓。
他看到徐世昌鼻子尖上挂着清鼻涕,張勳流着眼淚打哈欠,段棋瑞在馬上前仰後合,仿佛随時都會掉下來。
其他人的姿态,也都可以用狼狽不堪一言概之。
錢從骨子裡瞧不起這些同僚,羞于與他們為伍。
盡管他也感到疲乏,但他自認為還是保持着良好的軍人姿态。
在麻木的等待過程中,最好的消磨時間的方式就是胡思亂想。
他的眼睛似乎盯着遼闊的海河水面,但他的眼前卻在晃動着一些過去的生活片段。
二
小喜子,小喜子!親密無間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回響着,時而遠,時而近,仿佛捉迷藏。
于是,幼年時與兄長在故鄉的田埂上追逐打鬧的情景就清晰地在眼前展開了。
在天真無邪的追逐中,大哥的身體漸漸地變高變寬。
他蹦跳着,想伸手扯住大哥腦後那條烏油油的大辮子,但總也扯不住。
有時候,明明是指尖都碰到了他的辮梢,但剛要去抓,那條辮子就如烏龍擺尾一樣潇灑地逃脫了。
他焦躁,懊惱,跺着腳哭起來。
大哥猛地轉回身,一轉身的工夫,已經由一個下巴光光的半大青年,變成了一個美須飄飄的朝廷命官了。
随即他想起了自己東渡日本之前與大哥的一次争吵。
大哥不同意他放棄科舉道路。
他卻說:科舉制度培養出來的,都是些行屍走肉。
大哥猛拍桌子,震動得茶杯裡的水都濺了出來。
狂妄!大哥的胡須顫抖着,盛怒改變了他的堂皇儀表。
但這盛怒很快就變成了凄涼的自嘲。
大哥說,這麼說,古往今來,多少聖賢豪傑都是行屍走肉了!連你崇拜的文天樣、陸放翁也是行屍走向了!本朝的曾文正公、李鴻章、張之洞更是行屍走肉,而愚笨如兄,隻能算做一具僵屍,連行走都不能的了!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中國要進步,必須廢除科舉,興新式學校;廢除八股,重視科學教育。
必須往這一潭龌龊的死水裡,注入新鮮的清流。
中國必須變革,否則滅亡有期。
而中國欲行變革之術,必須以夷為師。
我去意已決,大哥勿再攔阻。
大哥歎息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但愚兄還是認為,隻有科場上拼出來的,才是堂堂正正地出身,其餘都是旁門左道,縱然取得高位,也被人瞧不起……大哥,亂世尚武,治世重文,咱家出了你一個進土也就夠了,就讓小弟去習武吧。
大哥感歎道:進士進土,徒有虛名而已。
不過是夾衣包上班,坐清水衙門,吃大米幹飯,挖半截鴨蛋……既然如此,大哥,你為何還要我去鑽這條死胡同?大哥苦笑道:行屍走肉的見解嘛……
風漸漸大起來,海河上興起了灰色的波浪。
他又想起了乘坐着釜山丸輪船渡海歸國的情景,想起了懷揣着康有為先生的薦書求見袁世凱的情景……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