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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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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乃貓主孫丙是也,某早年習唱貓腔,帶着戲班子走遍了四鄉。

    金能唱大戲四十八出,演遍了古往今來帝王将相。

    金到中年之後,口出狂言,得罪了高密知縣。

    高密知縣化妝蒙面,将俺的胡須拔光,毀了俺的戲緣。

    俺将戲班子托付他人,回鄉開了一家茶館賣茶度日。

    某妻小桃紅美貌賢惠,育有一男一女心肝兒郎。

    可恨那洋鬼子入侵中華,修鐵道壞風水恁的猖狂。

    更有那小漢奸狗仗人勢,搶男兒霸女子施惡逞強。

    某妻子大集上遭受淩辱,從此就晴天裡打雷起了禍殃。

    某哭哭哭哭哭斷了肝腸~~某恨恨恨恨恨破了胸膛~~ 義貓在台上翻花起浪地慷慨悲歌,在他的身後,群貓執朝持槍,一個個怒火萬丈。

    台下群情激昂,咪嗚聲,跺腳聲,震動校場。

    震動校場,塵土飛揚。

    餘心中越來越感到不安,不祥的陰雲漸漸地籠罩了天空。

    劉樸的提醒聲聲在耳,餘的脊背一陣陣發涼。

    但面對着台上台下似乎是走火入魔的演員和群衆,餘感到無能為力,就像一隻手拉不住奔馳的馬車,就像一瓢水澆不滅熊熊的烈火,事到如今,隻能是聽天由命,信馬由缰。

     餘退到席棚前冷眼觀察,升天台上,隻有老趙甲手持一根檀木橛子,默默地站在席籠一旁。

    孫丙的呻吟聲完全被台下的呼喊淹沒,但餘知道他肯定還是好好地活着,他的精神肯定是空前的健旺。

    傳說中一個高密人遠在他鄉生命垂危,忽聽到有人在門外高唱貓腔,他就從病榻上一躍而起,眼睛裡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孫丙啊,你雖然身受酷刑生不如死,但能看到今天的演出能聽到今天的歌唱——為了你的演出為了你的歌唱——你也不枉了為人一場。

    餘往人群中放眼,尋找着趙家的癡兒,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小甲爬到了戲樓的柱子上,咪嗚咪嗚的怪叫着,身體像熊一樣滑下來,然後又像貓一樣爬上去。

    餘尋找着孫家的眉娘,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她披頭散發,正在用一根棍子抽打着一個行役的脊梁。

    這樣的狂歡不知何時能止,餘想擡頭看看時辰,卻發現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

     八 大約有二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德國士兵從通德書院裡跑出來。

    餘暗暗地叫了一聲苦,知道大禍即将臨頭,急忙迎上前去,攔住他們其中的一個手持短槍的小頭目,想把眼前的事情對他細說端詳。

    軍……爺,王八蛋你就算是個軍爺吧,軍爺眼珠子碧綠,宛如兩條蔥葉,他咕噜了一句什麼話餘不清楚,然後他一巴掌就把餘扇到一旁。

     士兵們跑向升天台,他們步伐沉重,踩得木闆嗵嗵作響。

    用粗大的松木支撐起來的高台晃晃蕩蕩,仿佛支撐不住這突然增加的分量。

    餘對着戲台上的人們和戲台下的人們大聲喊叫:停止——停止——停止吧——但餘的喊叫微弱無力,就像用棉花團兒擊打石頭的厚牆。

     士兵們在升天台上排成了密集的隊形,與戲台上的演員遙遙相望。

    此時戲台上正在進行着一場混戰,幾個扮貓的演員,與幾個扮成虎狼的演員,噼噼啪啪打成一團。

    義貓端坐在戲台正中的一把椅子上,用直逼青雲的歌喉,為他們伴唱。

    這又是貓腔的一個不同尋常之處:在武打的過程中,始終有一個演員在伴唱。

    有時候伴唱的内容與劇情并沒有直接聯系,結果是屬于劇情中的内容的武打,似乎變成了為獨唱者的伴舞。

     哎喲爹來哎喲娘~~哎喲俺的小兒郎~~小爪子給俺搔癢癢~~小模樣長得實在是強~~可憐可憐啊把命喪~~眼睛裡流血兩行行~~ 咪嗚咪嗚~~咪嗚咪嗚~~ 餘用乞求的目光仰望着升天台上的德國士兵,餘感到一陣陣的鼻酸眼熱。

    德意志的士兵們,據說你們那裡也有自己的戲劇,你們也有自己的風俗,拿着自心比人心,拿着自身比人身。

    你們不要以為他們是在向你們挑戰,你們不要把他們和孫丙領導的抗德隊伍混同起來,固然孫丙的隊伍也都塗畫着臉譜,穿戴着戲裝。

    現在在你們眼前的是一個純然的戲班子,他們的演出看起來很是癫狂,但這是貓腔戲本身傳統,他們的演出是遵從着古老的習慣:為死去的人演戲,讓死人升天;為彌留之際的人演戲,讓他欣慰地告别人世。

    他們的戲是演給孫丙看的,孫丙是貓腔曆史上繼往開來的人物啊,貓腔戲在他的手裡才發展成了今天這樣輝煌的模樣。

    他們演戲給孫丙看,就像給一個臨終前的釀酒大師獻上一杯美酒,既合乎人情,又順理成章。

    德國士兵們,将你們端起來的毛瑟大槍放下吧,放下啊,求你們啦,你們要通情達理啊,你們不能夠再屠殺餘的子民啦,高密東北鄉已經血流成河,繁華的馬桑鎮已是一片廢墟,你們也是父母生養,你們的胸膛裡也有一顆心,難道你們的心是用生鐵鑄造的嗎?難道我們中國人在你們的心目中是一些沒有靈魂的獵狗嗎?你們的手上沾滿了中國人的鮮血難道夜裡不會做惡夢嗎?放下你們手中的武器吧,放下,餘大聲喊叫着向高台奔去,餘邊跑邊喊: 不許開槍! 但餘的喊叫活像是給德國士兵下達了一個開始射擊的命令,隻聽得一陣尖厲的排槍聲,如同十幾把利刃劃破了天空。

    從德國人的槍口裡,飄出了十幾縷白色的硝煙,猶如十幾條小蛇,彎彎曲曲地上升,一邊上升一邊擴散,燃燒火藥的氣味撲進了餘的鼻腔,使餘的心中竟然産生了悲欣交集的感覺,悲的是什麼,餘不知道;欣的是什麼,餘也不知道。

    熱淚從餘的眼睛裡滾滾而出,眼淚模糊了餘的視線。

    餘淚眼模糊地看到,那十幾顆通紅的彈丸,從德國士兵的槍口裡鑽出來後,團團旋轉着往前飛行。

    它們飛行得很慢很慢,好像猶豫不決,好像不忍心,好像無可奈何,好像要拐彎,好像要往天上飛,好像要往地下鑽,好像要停止不前,好像要故意地拖延時間,好像要等到戲台上的人們躲藏好了之後它們才疾速前躜,好像從德國士兵的槍口裡拉出了看不見的線在牽扯着它們。

    善良的子彈好心的子彈溫柔的子彈恻隐的子彈吃齋念佛的子彈啊,你們的飛行再慢一點吧,你們讓我的子民們卧倒在地上後再前進吧,你們不要讓他們的血弄髒了你們的身體啊,你們這些聖潔的子彈啊!但戲台上那些愚笨的鄉民們,不但不知道卧倒在地躲避子彈,反而是仿佛是竟然是迎着子彈撲了上來。

    熾熱的火紅的彈丸鑽進了他們的身體。

    他們有的雙手朝天揮舞,張開的大手好像要從樹上揪下葉子;有的捂着肚子跌坐在地,鮮血從他們的指縫裡往外流淌。

    戲台正中的義貓的身體連帶着凳子往後便倒,他的歌唱斷絕在他的喉嚨胸腔。

    德國人的第一個排子槍就将大部分的演員打倒在戲台上。

    趙小甲從柱子上滑下來,傻愣愣地四處張望着,突然他就明白了,他捂着腦袋朝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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