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三折的戲文。
當一鈎新月低低地挂上柳梢時,他聽到從西邊的石闆街上,響起了一串蹄聲。
他猛地跳起來,發燒的手攥緊棍子,時刻準備着反抗。
他看到,在微弱的星月照耀下,一匹黑色的大騾子,颠颠蹦蹦地跑了過來。
騾子上的人一身黑衣,臉上蒙着黑紗,看不清面貌。
那人在茶館門前滾鞍下騾,然後就敲響了店門。
他手持大棍,屏住呼吸,躲在門後。
敲門聲不重,但非常急促。
他啞着嗓子問:
"誰?"
"我!"
他一下子就聽出了女兒的聲音,急忙拉開門,黑色的眉娘一閃而進,馬上就說:
"爹,什麼都别說了,快跑!"
"我為什麼要跑?"他怒氣沖沖地說,"是他們首先調戲良家婦女——"
女兒打斷他的話,道:
"爹,你闖了大禍了,德國人的電報,已經拍到了北京、濟南,袁世凱拍來電報,讓錢大老爺連夜來抓你,捕快們的馬隊,已經離這裡不遠了!"
"還有沒有天理公道——"
他還想争辯,女兒惱怒地說:
"火燒眉毛了,你還說這些廢話!要想活,就躲出去,不想活,就等着他們來吧!"
"我跑了,她們怎麼辦?"
"他們來了,"女兒側耳聽着,遠處果然傳來了隐約的馬蹄聲,"爹,是走還是留,你自己拿主意吧!"她側身閃出屋子,但又立即探回半截身子,說,"你跑,讓小桃紅裝瘋!"
他看到女兒的身體一縱,輕捷地躍上騾背,身體前伏,仿佛與騾子融為一體。
騾子噴着響鼻朝前跑去。
騾臀上星光閃爍,刹那間融入黑暗,一溜蹄聲向東去了。
他急忙關門回身,看到妻子已經披散了頭發,臉上也塗了一層煤灰,上衣裂開,露出一片雪胸脯,站在了自己面前。
她嚴肅地說:
"聽眉娘的話,快跑!"
他望着在昏暗中閃閃發光的妻子的眼睛,心中湧起一股酸楚的激情。
在這個特别的時刻,他才感覺到這個外貌柔弱的女人是如此的勇敢和機智。
他撲上前去,緊緊地抱住妻子。
妻子用力推開他,說:
"快跑,他爹,不要管我們!"
他蹿出了店門,沿着平時挑水走熟了的那條小路,爬上了馬桑河大堤。
他隐身在一棵大柳樹的後邊,居高臨下地注視着甯靜的村鎮、灰色的道路和自家的房屋。
他清楚地聽到了寶兒和雲兒的哭泣聲,心痛如割。
那鈎蛾眉新月低低地懸在西天的邊上,顯得格外的妩媚。
廣大的天幕上綴滿繁星,星光璀璨,宛若寶石。
鎮子上漆黑一片,沒有一戶人家點燈。
他知道,人們都沒入睡,都在靜靜地聽着街上的動靜,似乎沉在黑暗中就能彌禍消災一樣。
馬蹄聲由遠而近,鎮上的狗咬成了一片。
黑黢黢的馬隊擁擁擠擠地過來了,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匹馬,隻聽到石頭街上蹄聲一片,隻看到馬腳上的蹄鐵與街上的石頭相碰,濺起一串串巨大的暗紅色火星。
馬隊擁到了他家的店門前,亂紛紛地轉了幾圈停住了。
他看到模模糊糊的捕快從模模糊糊的馬背上模模糊糊地跳下來。
捕快們吵吵鬧鬧,好像是要故意地暴露目标一樣。
吵了一陣,他們才點燃了幾根随身帶來的火把。
火光照亮了黑暗的街道和房屋,也照亮了河堤上的柳樹。
他将身體緊縮起來躲到樹後。
樹上的宿鳥被驚動,撲撲棱棱地飛起來。
他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河水,做好了跳水逃命的準備。
但捕快們根本就沒留意樹上的烏亂,更沒人想到要到河堤上巡邏一番。
這時他看清了,一共有九匹馬。
馬們毛色斑駁,有白有黑,有紅有黃。
都是些本地出産的土種馬,模樣不俊,膘不肥,體不壯,鬃毛淩亂,鞍具破舊。
有兩匹馬根本就沒有鞍具,隻在馬腰上搭了一條麻袋。
在火把的照耀下,馬的頭顯得又大又笨,馬的眼顯得又明又亮。
捕快們舉着火把,特意地照看了店門上方懸挂的匾牌,然後便不緊不慢地敲門。
沒人來開門。
捕快們砸門。
他隐隐約約地感覺到,這些捕快,根本就沒想抓他,如果真要抓,他們就不會這樣子磨蹭,他們也不會這樣耐着性子敲門。
他們當中不乏翻牆越屋的高手。
他的心中,生出了許多的對捕快們的好感。
當然他更明白,捕快的背後,是錢大老爺,而錢大老爺的背後,是自己的女兒眉娘。
店門終于被砸開了,捕快們舉着火把,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他随即聽到了妻子裝瘋賣傻的哭聲和笑聲,還有兩個孩子驚恐萬端的哭聲。
捕快們折騰了一陣,打着火把出來,有的嘴裡嘟哝着什麼,有的連連打着哈欠。
他們在店前磨蹭一陣,便吆二喝三地上馬走了。
馬蹄聲和火光穿街而過,鎮子裡恢複了甯靜。
他正要下堤回家,就看到,鎮子裡的千家燈火,如同接到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