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幽篁小築的第十天,我才第一次到鎮上去。
和我同去的是淩風,他本想用摩托車載我去,但我更喜歡步行,何況,假如走捷徑,不經過大路,而橫越過那片山坡和曠野,那麼,隻要步行四十分鐘就可以走到,而且沿途都有樹蔭可以休息。
我們是早晨八點鐘出發的,抵達鎮上還不到十點。
這并不能叫做“鎮”,像淩風說的,它不過是個山地村落而已。
建築大部分是茅草的頂,泥和草砌出來的牆,小部分是磚頭和石塊,街道(假如那算是街道的話)并不整齊,房子也蓋得很零亂,大概總共有三百多戶。
看樣子,這些家庭都很窮苦,每家最多的東西是孩子,幾乎每個大門口,都有四五個孩子在嬉戲,甚至孩子還背著孩子,孩子還抱著孩子。
全鎮裡最“豪華”的建築就是那所小學校。
這所小學位于全鎮的頂端,顯然是台灣光複之後所建的,能把教育帶到這窮鄉僻壤中來,實在令人驚異。
望著每家門口那些半裸的孩子,我才真正領會義務教育的必需。
學校是磚造的平房,有一道矮矮的圍牆,挂著“××鄉國民小學”的招牌,裡面總共隻有六間教室,一間辦公廳,和一大塊名之為“操場”的空地。
操場上豎著一根旗竿和兩個單雙杠,還有一塊沙坑。
這就是學校的全貌。
另外,就是在操場對面,一排五間的教職員宿舍。
現在正是放暑假的時候,每間教室都空著,門也鎖著,但仍有不少的孩子在操場中遊戲,爬在雙杠上,或滾在沙坑裡,包括一兩歲的孩子都有。
“這就是所謂的鎮,”淩風說:“我告訴你的不錯吧?簡直沒有東西可看。
”“仍然有很多東西可看,”我說,“這是另一個世界,如果我不來,永遠無法想像一個山地村落。
”
有兩個孩子打起來了,他們滿地打滾,撲打著對方,打得激烈而兇狠。
“看他們!”我說:“教育這一群孩子一定是個艱巨的工作。
”“應該有更多的人來教他們如何生活,”淩風說:“大部分的山地人都不懂得過日子,他們是隻顧今天,不顧明天,而且,他們永遠不明白什麼叫衛生。
”
“這還是教育的問題,沒有人告訴他們肮髒會帶來疾病。
不過,韋校長說他們是生活得很滿足也很快樂的。
”
“隻要肚子不餓,他們就不會憂愁。
”淩風說,微笑的望著那群孩子:“在台灣,你真想找到餓肚子的人,可也不容易。
以前,他們靠打獵維生的時候,生活還困難一點,現在,他們已經懂得用農耕來代替狩獵,餓肚子的事大概就不會有了。
”“我奇怪,山地人為什麼要住在山地?平地不是比山地舒服得多嗎?”我說。
“好問題!”他笑了。
“我想,一定是給平地人趕到山上去的!”“好答案!”我也笑了。
“記住山地人都比平地人剽悍得多,似乎不容易‘趕’吧?”“但是,他們沒有平地人狡猾,”他指指腦袋,望著我說:“這裡面的機器比剽悍的身體更厲害!獅子夠剽悍了,可是照樣被人類關到動物園裡去,大象呢?老虎呢?還被人類訓練了去走鋼絲呢!”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大象老虎會走鋼絲的,不過,他的話好像也很有道理。
我們不再研究這個問題,他拉住我的手說:“我們去看看韋校長!”
“他永遠住在學校嗎?”我問。
“是的,不論寒暑假。
”
“他沒有家?我的意思是說,他沒有結過婚?”
“不知道,反正在這兒的他,是個光棍,或者在大陸上結過婚也說不定。
”“他有多少歲?”“大概四十五、六吧!”他盯著我:“你對他很感興趣?”
“很好奇,”我說:“他好像不是一個應該‘埋沒’在山地小學裡的人。
”“或者你不該用‘埋沒’兩個字,”他踢開了腳下的一顆石子,沉吟了一下說:“無論生活在哪裡,人隻要能自得其樂就好了。
”“他在這兒很快樂嗎?”
“問題就在這裡,”淩風搖搖頭:“老實說,我不認為他很快樂,他心裡一定有個解不開的結。
”
“說不定他是為了逃避一段感情,而躲到山上來。
”
淩風噗嗤一笑,拍拍我的肩:
“你又忙著編小說了!我打賭他不會有感情的紛擾,他已經度過了感情紛擾的年齡。
”
“別武斷,”我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