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孝順的一個女兒!我是嗎?這世界是太荒謬,太滑稽了!
爸爸靜靜的躺在太平間裡,我望著他那一無表情的臉,昨天,他還能對我轉轉眼珠,睜眼閉眼,而今,他什麼都不會了。
這就是死亡,一切靜止,一切消滅,苦惱的事,快樂的事,都沒有了。
過去的困頓,過去的繁華,也都消失了。
這就是死亡,躺在那兒,任人凝視,任人傷感,他一切無知!誰能明白這個冰冷的身子曾有一個怎樣的世界?誰能明白這人的思想和意志也曾影響過許多人?現在,野心沒有了,欲望沒有了,愛和恨都沒有了!隻能等著化灰,化塵,化土!
我大概站得太久了,護士小姐用白布蒙起了爸爸的臉,過來牽著我出去。
我已經收束了淚痕,變得十分平靜了。
走到樓下帳房,我以驚人的鎮定結算了爸爸的醫藥費。
付了爸爸的醫藥費,我隻有一萬多塊錢了,大概剛剛可以夠辦爸爸的喪事。
媽媽聽到爸爸的噩耗之後,一直十分沉默,她的一生,全受爸爸的控制和戕害,我相信她對爸爸的死自不會像我感到的那樣慘痛。
因而,在她面前,我約束自己的情緒。
夜裡,我卻對著黑暗的窗子啜泣,一次又一次的喊:“爸爸!爸爸!爸爸!”
在那不眠的夜裡,我哭不盡心頭的悲哀,也喊不完衷心的忏悔。
我決心把爸爸葬在如萍的墓邊。
下葬的前一天,我在報上登了一則小小的訃聞,爸爸的一生,仇人多過友人,我猜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真正憑吊他。
因此,我自作主張,廢掉了開吊的儀式,隻登載了安葬的日期、地點及時間。
另外我寄了一個短簡給爾豪。
這是十一月末梢,寒意已經漸漸重了。
站在墓地,我四面環顧,果然,我登的訃聞并沒有使任何一個人願意在這秋風瑟瑟的氣候裡到這墓地來站上一兩小時。
人活著的時候,盡管繁華滿眼,死了也隻是黃土一堆了。
人類,是最現實的動物。
爾豪和夢萍來了,好久以來,我沒有見到夢萍了,一身素服使她顯得十分沉靜。
她和爾豪都沒有穿麻衣,我成了爸爸唯一的孝女了。
爾豪對我走來,低聲說:
“我接到消息太晚,我應該披麻穿孝!”
“算了,何必那麼注重形式?如此冷清,又沒有人觀禮!”我說,眼睛濕了。
爸爸,他死得真寂寞。
我看看夢萍,她蒼白得很厲害,眼圈是青的。
我試著要和她講話,但她立刻把眼睛轉向一邊,冷漠的望著如萍的墳,如今,這墳上已墓草青青了。
我明白她在恨我,根本不願理我,于是,我也隻有掉轉頭不說話了。
又是媽媽撒下那第一把土,四個月前,我們葬了如萍,四個月後,我們又葬了爸爸。
泥土迅速的填滿了墓穴,我站著,寂然不動。
媽媽站在我身邊,當一滴淚水滴在泥地上時,我分不清楚是我的還是媽媽的,但我确知,媽媽在無聲的低泣著。
墓穴填平了,一個土堆在地上隆了起來,這就是一條生命最後所留下的。
我挽住媽媽向回走,走了幾步,我猛的一震,就像觸電般的呆住了,怔怔的望著前面。
在一株小小的榕樹下面,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正木然佇立著。
這突然的見面使我雙腿發軟,渾身顫栗,終于,我離開了媽媽,向那榕樹走了兩步,然後,我停住,和那青年彼此凝視。
我的手已冷得像冰,所有血液都彷佛離開了我的身體,我猜我的臉色一定和前面這個人同樣蒼白。
“書桓,”終于,還是我先開口,我的聲音是顫動的。
“沒想到你會來。
”“我看到了報紙。
”他輕聲而簡短的說,聲音和我的一樣不穩定。
“我以為你已經出國了。
”我說,勉強鎮定著自己,我語氣客氣而陌生,像在說應酬話。
“手續辦晚了!”他說,同樣的疏遠和冷淡。
“行期定了嗎?”“下個月十五日。
”“飛機?”“是的。
”我咬咬嘴唇,沒有什麼話好說了。
半天,我才想出一句話:“現在去不是不能馬上入學嗎?”
“是的,準備先做半年事,把學費賺出來,明年暑假之後再入學。
”我點點頭,無話可說了。
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我身邊,面對著書桓,她顯得比我更激動。
這時,她渴切的說話了:“書桓,走以前,到我們家來玩玩,讓我們給你餞行,好嗎?”“不了,謝謝您,伯母。
”何書桓十分客氣的說:“我想用不著了。
”“答應我來玩一次。
”媽媽說,聲音裡帶著點懇求味兒。
“我很抱歉……”何書桓猶豫的說,眼光縹緲而凝肅的落在如萍的墓碑上,那碑上是當初何書桓親筆寫了去刻的幾十簡單的字:“陸如萍小姐之墓”。
我很知道,媽媽在做徒勞的嘗試,一切去了的都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現在,我和書桓之間又已成陌路,舊時往日,早已飛灰湮滅,我們永不可能再找回以前的時光了。
如萍的影子沒有放松我們,她將一直站在那兒——站在我與他之間。
我凄苦的佇立著,慘切的望著他,在他憔悴與落寞的神態裡,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惶然無告。
我們手攜手的高歌絮語,肩并肩的郊原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