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下頭,用手蒙住了臉,靜靜的坐著。
媽媽走過來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驚的問: “你怎麼了?依萍?”“媽媽,”我的聲音從手掌下飄出來,我努力在壓制著自己沸騰著的情緒:“媽媽,‘我’比我想像中更壞,當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後,我又不能再重做一次!”我語無倫次的說,我不相信媽媽能聽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想要她聽懂。
是的,我無法再重做了。
做過的都已經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裡,再也不會爬起來,重給媽媽和我一個“家”。
媽媽!她可能會獲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擡起頭來,凝視著我自己的雙手,夢萍狂叫的聲音又蕩在我耳邊: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幹淨的血污!” 我閉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氣在我心頭奔竄,我的四肢全冰冷了。
“依萍,你不舒服嗎?”媽媽關懷的問。
“沒有。
”我站起身來,用一條發帶束起了我的頭發,不穩的走向了門口。
“依萍,你到哪裡去?”媽媽追著問。
“我隻是要出去換換空氣。
”我說,在玄關穿上了鞋子。
媽媽追出來喊:“依萍,你沒有拿雨衣!” 我接過雨衣,披在身上,在細雨中緩緩的走著。
沿著和平東路,我走過了師範學校的大門,一直向六張犁走去。
六張犁的山頭,一片煙雨凄迷,幾株零星散落的小樹在風雨中搖擺。
我踩著泥濘,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後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邊,靜靜的望著這兩個一先一後成立的新家。
墓碑浴在雨水裡,濕而冷,我用手撫摸著爸爸的墓碑,冷氣由墓碑上直傳到我的心底。
我閉上眼睛,凄然佇立。
我彷佛聽到媽媽在唱:
暮色濃而重的堆積起來,寒風揚起了我的雨衣。
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綴滿了細粉似的小水珠。
四周空曠無人,寂靜如死。
我默默的站著,忘了空間,也忘了時問,在這蒙蒙煙雨中,我找不到那個失落的自己。
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壓了過來,遠處的山、樹木,都已朦朧的隱進了暮色和雨霧裡。
我站得太長久了,雨滴已濕透了我的頭發,并且滴落進我的脖子裡。
“你從不記得帶圍巾!” 誰說話?我四面尋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煙雨和暮色之外,一無所有。
天黑了,我拉了拉雨衣的大襟,開始向山下走去。
泥濘的山路使我顛躓,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徑,我不願迷失在這夜霧裡,我已經迷失得太久了。
遠處有一點燈光,我向著這燈光走去,走近了,我認出是那個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
越過這小店,六張犁小市鎮的燈光在望了。
我已從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來了。
在燈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
明天,應該是現實的日子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亂中挨過每一個日子。
明天,我又該去謀事了。
一年前握著剪報,挨戶求職的情況如在目前。
而今,我已沒有“那邊”可以倚賴。
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算壓制自尊,也沒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可供給我生活了。
明天,明天,明天,這個“明天”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嗎? 在雨中回到家裡,一個藍色的航空郵簡正躺在我的書桌上,何書桓!我顫抖的拾起信箋,拆開封口,迫不及待的吞咽著那每一個字。
通篇報導著國外的情形,物質生活的繁華,隻在最後一段,他用歪斜的筆跡,零亂的寫著:
你說得對,時間或可治愈一些傷口,若幹年後,我們可能都會從這不快的記憶裡解脫出來,那時候,希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合理而公平……” 信紙從我手上落下去,我擡起淚霧朦朧的眼睛,呆呆的凝視著窗子。
是嗎?會有那一天嗎?老天又會做怎樣的安排? 窗外,蒙蒙的煙雨仍然無邊無際的灑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