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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調那麼蒼涼,那對我是個太陌生的聲音,糅合著痛苦和絕望。
“她是你的妻子,你每天面對著她,但她不能陪伴你,不能和你出入公共場合,不能一起遊戲、探友、娛樂!她使你必須放棄許多東西,陪著她過一份不正常的生活。
日積月累,當年的幻想成空,美夢消失,留下的隻是沉重的負荷。
”他停止了,把頭埋在手掌心中。
我的心髒收緊,澈骨澈心的寒冷使我哆嗦得像風中的枯葉。
“姐夫!”一聲低喚,帶進了數不清的柔情。
“你去嗎?”“什麼?”“香港。
”“不行!我不能!”她摔開了他,走進屋裡去了。
他獨自站在門邊,燃著一支煙,默默的吸著。
寒夜裡,煙蒂上的火光凄涼落寞的閃著。
我不恨他了,我同情他,隻因為我愛他太深。
十年,我占據他的時間已經太長了。
小恬。
媽媽臨終的時候,握著我和她的手說:
“彼此照應,彼此照應!”
那是媽媽說的最後一句話。
小恬,她确曾照顧過我,推著我在街頭散步,念小說給我聽。
不憚其煩的告訴我她在學校中的瑣事。
小恬,那是個甜蜜的小妹妹。
但是,她健康,她年輕,她美麗,她可以找到任何一個男人,為什麼她卻偏偏選中她的姐夫?這個男人不會成為她生命中的全部,因為她還擁有那麼多令人羨慕的東西!可是,這個男人卻是我整個的世界!小恬,她居然成了我的掠奪者,一個親愛而又殘忍的掠奪者。
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我眼看著他們在“道義”和“私情”中掙紮,眼看著小恬日益憔悴,眼看著子嘉形容枯槁。
但,我自己所受的煎熬卻百倍于他們!有無數次,我坐在輪椅中,默默的看著小恬在室內蹣跚而行,我竟會有著撲上前去,捉住她,撕打她,唾罵她的沖動。
又有多少次,我想拉住她,哀懇她,祈求她,請她把丈夫還給我!可是,我竟什麼都沒有做,隻是下意識的壓抑著自己,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
我無權去爭取我的丈夫,隻為了老天沒有給我如常人一般的健全!那麼,當我已比一般人可憐,我就該失去更多?這世界是多麼的不平和殘酷!終于,那一天來了,我在他們的不安裡看出,我在小恬歉意的,盈盈欲涕的眼神中看出。
奇怪,我竟然冷靜了,如果必然要如此發展,那麼,就讓一切該來的都來吧。
我甯靜得像一隻偃臥在冬日陽光下的小貓,卻又警覺得如同伺守在鼠穴之前的小貓,冷冷的望著他們進行一切。
當我在子嘉外出時,找出了藏匿在抽屜中的飛機票,所有的事,就明顯而清楚的擺在我的面前了。
我的妹妹,將和一個男人私奔,而這男人,竟是我的丈夫。
霧在擴散,我在園中清冷的空氣裡已坐得太久了。
把毯子裹緊了一些,我開始瑟縮顫抖起來。
現在,他們應該已經在松山機場了,他們知道我不會追尋他們,知道我無法采取行動!這一對光明正大的男女呀!難道必須要私奔才能解決問題嗎?我用手支著頤,靜靜的哭泣起來。
哭泣在這晨霧之中,哭泣在陰寒惻惻的春光裡。
長年的殘廢早已訓練得我堅強不屈,但現在,我可以哭了,反正,世界上已隻遺留下我一個人,讓我好好的哭一場吧!
“太太!太太!”阿英跑了過來。
“什麼事?”我拭去了淚痕。
“有一封信,在書桌上。
”
望著那信封,我早已知道那是什麼。
我笑笑:
“還放在書桌上吧,我等一下再看。
”
阿英把信封拿回去了。
我繼續坐在薄霧蒙蒙的花園裡。
霧散得很快,扶桑花的枝子上,已沒有那沉甸甸白茫茫的霧氣了。
我閉上眼睛,希望能就這樣睡去,沉酣不醒。
一陣飛機聲從我頭上掠過,我仰頭向天,睜開眼睛,望著那破空而去的飛機,太陽正撥開雲霧,在機翼上閃耀,漸漸的,飛機去遠了,消失了。
我的眼睛酸澀,而心底空茫。
這飛機上有他們麼?在海的彼端,他們會快樂幸福嗎?我又微笑了,我知道他們永不會快樂,無論他們走向何方,我的陰影將永遠站在他們的中間。
隻為了他們兩個都不夠“壞”,他們真正的負荷不是我,是他們自己的“良心”。
門外有汽車聲,誰來了?反正不是來看我的,我再也沒有朋友和親人。
可是,大門開了,一個綠色的影子閃進了花園,我愣了愣,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恬!你遺忘了東西了嗎?你沒有趕上班機嗎?接著,子嘉出現了,他們看來如同一對迷失的小兔子。
“怎麼了?你們?”我喃喃的問。
“姐姐,”小妹妹閃動著大眼睛,嘴角浮起一個美麗凄涼而無助的微笑。
“我們在霧裡散步,走得太遠了,隻好叫汽車回來。
”是嗎?隻是一次霧裡的散步嗎?我看看子嘉,他正靜靜的、惻然的、求恕的望著我。
小恬向我走過來,把手扶在我的輪椅上,幽幽的說:“回來真好。
姐姐,要我推你去散步嗎?”
我的眼睛濕潤了,有個硬塊堵住了我的喉嚨。
到底,我那小妹妹還是太善良了。
“良心”竟然連你上飛機都阻止了嗎?我咽了一口口水,微笑的說:
“是的,推我去看看霧。
”
“霧已經散了。
”小恬說,推我走向後花園。
我知道,我必須給子嘉一段時間,去運進那口箱子,和毀掉那封信。
我真慶幸我沒有拆閱那封信。
真的,霧已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