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園林建築學家、大服裝陳設專家、大音樂家、大醫藥學家……他的學識極廣博,他的素養極高深。
這端的是一個奇才絕才。
這樣一個人寫出來的小說,無怪乎有人将它比作“百科全書”,比作“萬花筒”,比作“天仙寶鏡”——在此鏡中,我中華之男女老幼一切衆生的真實相,毫芒畢現,巨細無遺。
這,是何慧眼,是何神力!真令人不可想像,不可思議!
我的意思是藉此說明:雖然雪芹像是隻寫了一個家庭、一個家族的興衰榮辱,離合悲歡,卻實際是寫了中華民族文化的萬紫千紅的大觀與奇境。
在《紅樓夢》中,雪芹以他的彩筆和椽筆,使我們曆曆如繪、栩栩如生地看到了我們中華人如何生活,如何穿衣吃飯,如何言笑逢迎,如何禮數相接,如何思想感發,如何舉止行為。
他們的喜悅,他們的悲傷,他們的情趣,他們的遭逢,他們的命運,他們的荷擔,他們的頭腦,他們的心靈……你可以一一地從《紅樓夢》中,從雪芹筆下,尋到最好的最真的最美的寫照!
中華民族面對的“世變”是“日亟”的!中華民族文化的基本光彩與境界,都是不應也不會亡失的——它就鑄造在《紅樓夢》裡。
這正有點兒像東坡所說的:“自其變者而觀之,天地曾不能一瞬。
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逝者未嘗往也。
”
所以我說:《紅樓夢》是一部文化小說。
《紅樓夢》幾乎家喻戶曉了,問其何書耶?非演“寶、黛愛情”之書乎?人皆謂然。
我則曰否。
原因安在?蓋大家對書中“情”字之含義範圍不曾了了,又為程、高僞續所歪曲所惑亂,故而誤認,雪芹之“大旨談情”,男女之情耳。
其實這是一個錯覺。
原來在雪芹書中,他自稱的“大旨談情”,此情并非一般男女相戀之情。
他借了他對一大群女子的命運的感歎傷懷,寫了他對人與人之間應當如何相待的巨大問題。
他首先提出的“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這已然明示讀者:此書用意,初不在于某男某女一二人之間,而是心目所注,無比廣大。
他借了男人應當如何對待女子的這一根本态度問題,抒發了人對人的關系的亟待改善的偉思宏願。
因為在曆史上,女子一向受到的對待方法與态度是很不美妙的,比如像《金瓶梅》作者對婦女的态度,即是著例。
假如對待女子的态度能夠有所改變,那麼人與人(不管是男對男、女對女、男女互對)的關系,定然能夠達到一個嶄新的崇高的境界。
倘能如此,人生、社會、國家、世界,也就達到了一個理想的境地。
《紅樓夢》正是雪芹借了寶玉而現身說法,寫他如何為一大群女子的命運而憂傷思索。
他能獨具隻眼,認識到這些女子的才貌品德,她們的幹才(如熙鳳),她們的志氣(如探春),她們的識量(如寶钗),她們的高潔(如妙玉),她們的正直(如晴雯)……都勝過掌權的須眉濁物不知多少。
他為她們的喜而喜,為她們的悲而悲。
他設身處地,一意體貼;不惜自己,而全心為之憐憫、同情、贊歎、悲憤。
這是一種最崇高的情,沒有半點兒“邪思”雜于其間。
《紅樓夢》是不容俗人以“淫書”的眼光來亵渎的!
寶玉的最大特點是自卑、自輕、自我否定、自我犧牲。
試看他凡在女兒面前,哪怕是一位村姑農女,他也是“自慚形穢”,絕無絲毫的“公子哥兒”的驕貴意識。
他燙了手,不覺疼痛,亟問别人可曾燙着?他受嚴父之笞幾乎喪生,下半身如火燒之灼痛,他不以為意,卻一心隻想别人的命運,一心隻望别人得到慰藉。
他的無私之高度,已經達到了“無我”的境界!他甯願自己化灰化煙,隻求别人能夠幸福,也是同一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