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叫新雅——粗陋的對立面,所以這是象征。
它象征的是書中衆女兒,正如春盡花殘,日後紛紛飄落,随着流水逝去。
這才是全部書的總主題、“主旋律”。
這其實也即是第五回早已暗示過的——警幻仙姑款待寶玉的是:一、千紅一窟(哭);二、萬豔同杯(悲);三、群芳髓(碎)。
雪芹著書,“大旨談情”,這“情”并非哥妹二人之事,乃是為了千紅萬豔的不幸遭遇與苦難命運。
這哭,這悲,在一百年前劉鹗為《老殘遊記》作自序時,已經悟到了,并以此為全序的結穴。
他是雪芹的知音者,高山流水,會心不遠。
但雪芹還怕人心粗氣浮,又在本回之末,寫了黛玉在梨香院牆外聞歌,一時間将“落紅成陣”、“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諸篇名句,聯在了一起,不禁“心痛神馳,眼中落淚”,支持不住,也坐于石上……
石頭,它是“沁芳”的見證人。
還有,第五回寶玉初到“幻境”時,尚未見有人出來,已聞歌聲,唱道是:
春夢随雲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衆兒女,何必覓閑愁。
你聽,那分明點醒:等到殘紅落盡,随水東流,那時紅樓之夢便到散場之時了。
雖說仙姑的口吻是“勸戒”、“指迷”,但那兒女“閑愁”,又正是“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的隐指。
這愁雖“閑”,可是萬種之重啊!
如此看來,雪芹的開卷之筆,實際是若斷若連,一直貫串在全書之内。
這是何等的文心,何等的筆力!
中華文事,到此境界,方具其不可言傳的魅力。
“沁芳”本是傷心語
“沁芳”一詞,它的引發、緣起,先要略講一講;而它本身又自具“表”“裡”兩重語義,更需解說清晰。
“沁芳”表面上原是為一座亭子而題的,但實際上溪、橋、閘、亭通以“沁芳”為名,可見其重要。
亭在橋上,故曰“壓水”而建,更是入園後第一主景,所以主眼要點染“水”的意境。
題名的構思,則是由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這篇名作而引發。
此記的開頭,說是滁州四圍皆山,而西南特秀,林壑尤美。
請注意這個“秀”字,不但林黛玉用了它,李宮裁的“秀水明山抱複回,風流文采勝蓬萊”,也用的是它。
(歐公原句為“蔚然深秀”。
早年燕京大學對門是一古園,即名蔚秀園,亦取義于此。
)這西南勝境,則有一泉,其聲潺潺,瀉于兩峰之間,因此賈政提議要用上這個“瀉”字。
一清客遂拟“瀉玉”二字。
寶玉嫌它過于粗陋,不合乎元妃歸省的“應制體”,這才改拟曰“沁芳”。
雅俗高下,判然立見。
賈政含笑拈須點頭不語——這乃是十二分的贊賞的表示了呢!
世上一般看《紅樓夢》的,大抵也都如此,因為确實是新雅典麗,迥乎不同于庸手凡材,可不知就在這裡,透過字面,卻隐伏着雪芹的超妙的才思和巨大的悲痛——原來這正是以此清奇新麗之詞來暗點全園的“命脈”,亦即象征全園中所居女子的結局和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