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本”卷首題詩,也說“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紅”與“情”對仗,叫做“借對”,因為情字内有“青”也。
詩聖杜甫有“步月清宵”、“看雲白日”之對,正是佳例。
)須知,那情癡情種,不是别個,正指寶玉與雪芹。
由此可見,“情”為又一綱,斷乎不誤。
我先将“三綱”列明,方好逐條講它們的意義與價值,境界與韻味。
我們應當理解,雪芹為何這等地重玉、重紅、重情。
對此如無所究心措意,即以為能讀《紅樓》、講“紅學”,那就是一種空想與妄想了。
中華先民,萬萬千千年之前,從使用石器中識别出與凡石不同的玉石來。
中華先民具有的審美水準,高得令現代人驚訝,稱奇道異。
他們觀察宇宙萬物,不獨見其形貌色相,更能品味出各物的質、性、功能、美德、相互關系、影響作用……神農氏的嘗百草、識百藥,即是最好的證明。
經過長期的品味,先民了解了玉的質性品德,冠于衆石,堪為大自然所生的萬彙群品的最高尚最寶貴的“實體”。
“玉”在中華詞彙中是最高級的形容、狀詞、尊稱、美号。
比如,李後主說“雕欄玉砌今猶在”,蘇東坡說“又恐瓊樓玉宇”,是建築境界的最美者。
天界總理群神的尊者,不叫别的單單叫做“玉皇”。
稱贊人的文翰,辄曰“瑤章”,瑤即美玉。
周郎名瑜,字公瑾,取譬于什麼?也是美材如玉。
稱美女,更不待說了,那是“玉人”、“玉體”、“玉腕”、“玉臂”……美少年,則“錦衣玉貌”。
醉詩人,則“玉山自倒”、“玉山頹”……這種列舉,是舉之難罄的。
這足可說明,“玉”在吾華夏文化傳統中,人們的心中目中,總是代表一切最為美好的人、物、境。
你若還有蓄疑之意,我可以再打比方,另作闡釋。
例如,世上寶石品種亦頗不少,中華自古也有“七寶”之目。
但有一點非常奇怪,西洋人更是加倍不解:西洋專重鑽石,以它為最美,最貴,中華卻獨不然。
清代也有“寶石頂”,那是官場上的事,高雅人士沒聽說有以鑽石取名的,比方說“鑽石齋主”,可誰見過?你一定知道“完璧歸趙”的曆史故事,那是周朝後期諸國(諸侯)“國際”上的一件大事,隻因趙國的和氏璧,其美無倫,天下豔稱,秦王聞之,願以十五城的高代價請求“交易”,演出蔺相如一段堪與荊轲比并的壯烈故事(他歸趙了,并未犧牲。
“烈”字不必誤會),“連城璧”已成為最高的贊詞。
但是,你可聽說過秦王要為一塊大鑽石而出價“十五城”?當你讀《西廂記》時,如看到這麼一首五言絕句——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拂牆花影動,疑是鑽人來!
那你的審美享受會是怎樣的?這隻能出現在“說相聲”的段子裡逗人捧腹而已。
孔子很能賞玉,他也是藝術審美大家,他形容玉的光潤紋理之美,曰“瑟若”,曰“孚尹”,他以為玉有多種德性。
他的師輩老子,盡管反對機械區分,主張“和光同塵”,而到底也還是指出了石之“碌碌”與玉之“珞珞”。
假使他不能品味石、玉之差,他又如何能道得出那不同之處?中華文化思想認為,石是無知覺的死物,玉卻是有靈性的“活物”。
至于鑽石,它根本不在中華文化的高境界中享有地位。
“玉”畢竟不難解說。
可是那“紅”又是怎麼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