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成為兩極端而對峙了。
張新之、孫桐生等人的所謂“奇”,完全出自“本鋪自造”,和曹雪芹的本意直如風馬牛之不相及。
要講自從《紅樓夢》問世以後,第一位真能賞識它的文筆之奇的,我覺得還要數戚蓼生。
他在“戚本”前面說過一段重要的話:
吾聞绛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見也。
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牍: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
嘻,異矣!
這個比方打得絕妙,實在是有所見而雲然,不同泛泛稱譽。
他并曾指出,這種“一聲兩歌”“一手二牍”的具體特點,就是善用“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的表現法。
我覺得在他以前,還沒有能十分注意到這一點的;在他以後,也沒有能比他說得更透辟中肯的。
例如“夢覺主人”乾隆甲辰(1784)序中隻說“語謂因人,詞多徹性”(當是指語言口吻因人而異,各有性格神态),“工于叙事,善寫性骨”(這當然也是極為重要的一點,是很有見地的文藝批評);舒文炜乾隆五十四年(1789)序中也隻說“指事類情,即物呈巧”。
他們二位就都未能指出那種“兩歌”“二牍”的奇處。
戚蓼生所舉的例子是:“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豔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寶玉之淫而癡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曆下琅琊;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
”因此他再一次對這種奇文加以贊歎:“蓋聲止一聲,手止一手,而淫佚貞靜,悲戚歡愉,不啻雙管齊下也。
噫,異矣!”他看出了别的小說家隻能“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而曹雪芹的這一支筆卻具有“兩個面”,這是絕人的本領,這是小說文學上的奇迹。
這一點很要緊。
如今就借了乾隆年間文評家的舊話略為标舉如上。
可是,曹雪芹的這種本領,實際尚不止于“兩歌”“二牍”,他有時竟能達到“數歌”“數牍”的高度,尤為奇絕!這裡不妨舉一二小例來申說一下。
第三回,寫鳳姐兒剛出場,從黛玉眼中,第一次領略她的豐采聲容,有一段文字正面加以傳寫,然後,我們就看到以下的叙述:
這熙鳳攜着黛玉的手,上下細細的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标緻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隻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着便用帕拭淚。
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快再休提前話。
”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
……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要什麼吃的、什麼頑的,隻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隻管告訴我。
”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
”說話時,已擺上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
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不曾?”熙鳳道:“月錢也放完了。
才剛帶着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随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罷,可别忘了!”熙鳳道:“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
”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