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小也改口說中文:"李小姐是吧?"笑着,滿面绯紅,代表一切正經女人替這個女人難為情。
"我不曉得他辦公室的電話什麼号頭。
……他昨天沒有出去。
……是的,在家裡吃晚飯的。
……一個人吃的。
今天不知道,沒聽見他說……"
黃頭發的女人打電話來,要把她昨天大請客問哥兒達借的杯盤刀叉差人送還給他。
阿小說:"哥兒達先生她去辦公室!……是的密西。
我是阿媽。
……我很好,謝謝你密西。
""黃頭發女人"聲音甜得像扭股糖,到處放交情,阿小便也和她虛情假意的,含羞帶笑,仿佛高攀不上似的。
阿小又問:"什麼時候你派來阿媽?現在我去菜場,九點半回來也許。
……謝謝你密西。
……不要提,再會密西。
"她迫尖了嗓子,發出一連串火熾的聒噪,外國話的世界永遠是歡暢、富裕、架空的。
她出去買了小菜回來。
"黃頭發女人"的阿媽秀琴,也是她自家的小姊妹,是她托哥兒達薦了去的,在後面拍門,叫:"阿姐!阿姐!"秀琴年紀不過二十一二,壯大身材,披着長長的鬈發,也不怕熱,藍布衫上還罩着件玉綠兔子呢短大衣。
能夠打扮得像個大學女生,顯然是稀有的幸運。
就連她那粉嘟嘟的大圓臉上,一雙小眼睛有點紅紅的睜不大開(不知是不是痧眼的緣故),好像她自己也覺得有一種鮮華,像蒙古婦女從臉上蓋着的沉甸甸的五彩纓絡縫裡向外界窺視。
阿小接過她手裡報紙包的一大疊盤子,含笑問了一聲:"昨天幾點鐘散的?"秀琴道:"鬧到兩三點鐘。
"阿小道:"東家娘後來到我們這裡來了又回去,總天亮以後了。
"秀琴道:"哦,後來還到這裡來的?"阿小道:"好像來過的。
"她們說到這些事情,臉上特别帶着一種天真的微笑,好像不在說人的事情。
她們那些男東家是風,到處亂跑,造成許多灰塵,女東家則是紅木上的雕花,專門收集灰塵,使她們一天到晚揩拭個不了。
她們所抱怨的,卻不在這上頭。
秀琴兩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歸折碗盞,嘟囔道:"我們東家娘同這裡的東家倒是天生一對,花錢來得個會花,要用的東西一樣也不舍得買。
那天請客,差幾把椅子,還是問對門借的。
面包不夠了,臨時又問人家借了一碗飯。
"阿小道:"那她比我們這一位還大方些。
我們這裡從來沒說什麼大請客過,請起來就請一個女人,吃些什麼我說給你聽:一塊湯牛肉,燒了湯撈起來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樣。
難末,珍珠米。
客人要是第一次來的,還有一樣甜菜,第二次就沒有了。
……他有個李小姐,實在吃不慣,菜館裡叫了菜給他送來。
李小姐對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現在又搭上新的了。
我看他一個不及一個,越來越不在乎了。
今天這一個,連哥兒達的名字都說不連牽。
"秀琴道:"中國人麼?"阿小點頭,道:"中國人也有個幾等幾樣……妹妹你到房裡來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日禮,一副銀碗筷,曉得他喜歡中國東西,銀樓裡現打的,玻璃盒子裝着,玻璃上貼着紅壽字。
"秀琴看着,啧啧歎道:"總要好幾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這時候出來一點太陽,照在房裡,像紙的迷迷的藍,榻床上有散亂的彩綢墊子,床頭有無線電,畫報雜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紅藍小地毯,宮燈式的字紙簍。
大小紅木雕花幾,一個套着一個。
牆角挂一隻京戲的鬼臉子。
桌上一對錫蠟台。
房間裡充塞着小趣味,有點像個上等白俄妓女的妝閣。
把中國一些枝枝葉葉銜了來築成她的一個安樂窩。
最考究的是小櫥上的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樣,吃各種不同的酒;齊齊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紅漆藍漆綠漆的蛋形大木塞。
還有浴室裡整套的淡黃灰玻璃梳子,逐漸的由粗齒到細齒,七八隻一排平放着。
看了使人心癢癢的難過,因為主人的頭發已經開始脫落了,越是當心,越覺得那珍貴的頭發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牆上用窄銀框子鑲着洋酒的廣告,暗影裡橫着個紅頭發白身子,長大得可驚的裸體美人。
題著『一城裡最好的。
"和這牌子的威士忌同樣是第一流。
這美女一手撐在看不見的家具上,姿勢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柱着一身骨骼,那是冰棒似的,上面凝凍着冰肌。
她斜着身子,顯出尖翹翹的圓大乳房,誇張的細腰,股部窄窄的:赤着腳,但竭力踮着腳尖仿佛踏在高跟鞋上。
短而方的"孩兒面",一雙棕色大眼睛楞楞的望着畫外的人,不樂也不淫,好像小孩穿了新衣拍照,甚至于也沒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緻的乳房大腿蓬頭發全副披挂齊整,如同時裝模特兒把店裡的衣服穿給顧客看。
她是哥兒達先生的理想,至今還未給他碰到過。
碰到了,他也不過想占她一點便宜就算了。
如果太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