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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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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伸出去盲目地尋找拖鞋。

    振保放了膽子答說:"不知道──沒嘗過。

    "嬌蕊噗哧一笑。

    她那隻鞋還是沒找到,振保看不過去,走來待要彎腰拿給她,她恰是已經踏了進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來,無緣無故略有點悻悻地問道:"今天你們的傭人都到哪裡去了?"嬌蕊道:"大司務同阿媽來了同鄉,陪着同鄉玩大世界去了。

    "振保道:"噢。

    "卻又笑道:"一個人在家不怕麼?"嬌蕊站起來,踏啦踏啦往房裡走,笑道:"怕什麼?"振保笑道:"不怕我?"嬌蕊頭也不回,笑道:"什麼?……我不怕同一個紳士單獨在一起的!"振保這時卻又把背心倚在門鈕上的一隻手上,往後一靠,不想走了的樣子。

    他道:"我并不假裝我是個紳士。

    "嬌蕊笑道:"真的紳士是用不着裝的。

    "她早已開門進去了,又探身過來将甬道裡電燈拍的一關。

    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動,然而徒然興奮着,她已經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這是不妨事的,嬌蕊與玫瑰不同,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婦人,他用不着對她負任何責任。

    可是,他不能不對自己負責。

    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車裡,他的舉止多麼光明磊落,他不能對不住當初的自己。

     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天氣驟然暖了,他沒穿大衣出去,後來略下了兩點雨,又覺寒飕飕的,他在午飯的時候趕回來拿大衣,大衣原是挂在穿堂裡的衣架上的,卻不看見。

    他尋了半日,着急起來,見起坐間的房門虛掩着,便推門進去,一眼看見他的大衣鈎在牆上一張油畫的畫框上,嬌蕊便坐在圖畫下的沙發上,靜靜的點着支香煙吸。

    振保吃了一驚,連忙退出門去,閃身在一邊,忍不住又朝裡看了一眼。

    原來嬌蕊并不在抽煙,沙發的扶手上放着隻煙灰盤子,她擦亮了火柴,點上一段吸殘的煙,看着它燒,緩緩燒到她手指上,燙着了手,她抛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滿意似的。

    他認得那景泰藍的煙灰盤子就是他屋裡那隻。

     振保像做賊似的溜了出去,心裡隻是慌張。

    起初是大感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後也還是迷惑。

    嬌蕊這樣的人,如此癡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讓衣服上的香煙味來籠罩着她,還不夠,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煙……真是個孩子,被慣壞了,一向要什麼有什麼,因此,遇見了一個略具抵抗力的,便覺得他是值得思念的。

    嬰孩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是最具誘惑性的聯合。

    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還是在外面吃了晚飯,約了幾個朋友上館子,可是座上衆人越來越變得言語無味,面目可憎。

    振保不耐煩了,好容易熬到席終,身不由主地立即跳上公共汽車回寓所來,嬌蕊在那裡彈琴,彈的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影子華爾滋"。

    振保兩隻手抄在口袋裡,在陽台上來回走着。

    琴上安着一盞燈,照亮了她的臉,他從來沒看見她的臉那麼肅靜。

    振保跟着琴哼起那支歌來,她仿佛沒聽見,隻管彈下去,換了支别的。

    他沒有膽量跟着唱了。

    他立在玻璃門口,久久看着她,他眼睛裡生出淚珠來,因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處了,兩個人,也有身體,也有心。

    他有點希望她看見他的眼淚,可是她隻顧彈她的琴,振保煩惱起來,走近些,幫她掀琴譜,有意的打攪她,可是她并不理會,她根本沒照着譜,調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從手底悠悠流出來。

    振保突然又是氣,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沒有什麼相幹。

    他挨緊她坐在琴上,伸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

    琴聲戛然停止,她娴熟地把臉偏了一偏──過于娴熟地。

    他們接吻了。

    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别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 嬌蕊的床太講究了,振保睡不慣那樣厚的褥子,早起還有點暈床的感覺,梳頭發的時候他在頭發裡發現一彎剪下來的指甲,小紅月牙。

    因為她養着長指甲,把他劃傷了,昨天他朦胧睡去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床頭剪指甲。

    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沒有,應當是紅色的月牙。

     以後,他每天辦完了公回來,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的樓上,車頭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車子轟轟然朝太陽馳去,朝他的快樂馳去,他的無恥的快樂──怎麼不是無恥的?他這女人,吃着旁人的飯,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

    可是振保的快樂更為快樂,因為覺得不應該。

     他自己認為是堕落了。

    從高處跌落的物件,比它本身的重量要重上許多倍,那驚人的重量跟嬌蕊撞上了,把她碰得昏了頭。

     她說:"我真愛上了你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帶着點嘲笑的口氣,"你知道麼?每天我坐在這裡等你回來,聽着電梯工東工東慢慢開上來,開過我們這層樓,一直開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顆心提了上去,放不下來。

    有時候,還沒開到這層樓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間斷了氣。

    "振保笑道:"你心裡還有電梯,可見你的心還是一所公寓房子。

    "嬌蕊淡淡的一笑,背着手走到窗前,望外看着。

    隔了一會,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經造好了。

    "振保當初沒有懂,懂得了之後,不覺呆了一呆。

    他從來不是舞文弄墨的人,這一次破了例,在書桌上拿起筆來,竟寫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

    "其實也說不上喜歡,許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悅突然靜了下來,隻剩下一種蒼涼的安甯,幾乎沒有感情的一種滿足。

     再擁抱的時候,嬌蕊極力緊箍着他,自己又覺羞慚,說:"沒有愛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麼?若是沒有愛,也能夠這樣,你一定會看不起我。

    "她把兩隻手臂勒得更緊些,問道:"你覺得有點兩樣麼?有一點兩樣麼?"振保道:"當然兩樣。

    "可是他實在分不出。

    從前的嬌蕊是太好的愛匠。

     現在這樣的愛,在嬌蕊還是生平第一次。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單單愛上了振保。

    常常她向他凝視,眼色裡有柔情,又有輕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當然,他是個有作為的人,一等一的紡織工程師。

    他在事務所裡有一種特殊的氣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擡頭。

    外國上司一疊連聲叫喊:"佟!佟!佟在哪兒呢?"他把額前披下的一绺子頭發往後一推,眼鏡後的眼睛熠熠有光,連鏡片的邊緣上也閃着一抹流光。

    他喜歡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浃背,西裝上一身的绉紋,肘彎、腿彎,绉得像笑紋。

    中國同事裡很多罵他窮形極相的。

     他告訴嬌蕊他如何如何能幹,嬌蕊也誇獎他,把手搓弄他的頭發,說:"哦?嗯,我這孩子很會做事呢。

    可這也是你份該知道的。

    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别的上頭你是不大聰明的。

    我愛你──知道了麼?我愛你。

    "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

    她的一技之長是玩弄男人。

    如同那善翻觔鬥的小醜,在聖母的台前翻觔鬥,她也以同樣的虔誠把這一點獻給她的愛。

    她的挑戰引起了男子們适當的反應的時候,她便向振保看看,微笑裡有謙遜,像是在說:"這也是我份該知道的。

    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她從前那個悌米孫,自從那天賭氣不來了。

    她卻又去逗他。

    她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雖然覺得無聊,也都容忍了,因為是孩子氣。

    同嬌蕊在一起,好像和一群正在長大的大孩子們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時候說到她丈夫幾時回來。

    提到這個,振保臉上就現出黯敗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挂,整個的臉拉雜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條。

    這次的戀愛,整個地就是不應該,他屢次拿這犯罪性來刺激他自己,愛得更兇些。

    嬌蕊沒懂得他這層心理,看見他痛苦,心裡倒高興,因為從前雖然也有人揚言要為她自殺,她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大清早起來沒來得及洗臉便草草塗紅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們也曾經說:"我一夜都沒睡,在你窗子底下走來走去,走了一夜。

    "那到底不算數。

    當真使一個男人為她受罪,還是難得的事。

     有一天她說:"我正在想着,等他回來了,怎麼樣告訴他──"就好像是已經決定了的,要把一切都告訴士洪,跟他離了婚來嫁振保。

    振保沒敢接口,過後,覺得光把那黯敗的微笑維持下去,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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