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嗎把手搠在枕頭套裡?"川嫦道:"找我的一條手絹子。
"說了她又懊悔,别讓人家以為她找了手絹子來擦眼淚。
鄭夫人倒是體貼,并不追問,隻彎下腰去拍了拍她,柔聲道:"怎麼枕頭套上的鈕子也沒有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沒事做,就歡喜把它一個個剝開來又扣上。
"說着,便去扣那些揿鈕。
扣了一半,緊緊揿住枕衣,把揿鈕的小尖頭子狠命往手掌心裡揿,要把手心釘穿了,才洩她心頭之恨。
川嫦屢次表示,想見見那位餘美增小姐。
鄭夫人對女兒這頭親事,惋惜之餘,也有同樣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醫生餘小姐來打牌。
這餘美增是個小圓臉,窄眉細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鐵船的别針,顯得寒素。
入局之前她伴了章醫生一同上樓探病。
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
第二個感覺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曾經滄海難為水,怎麼選了這麼一個次等角色,對于前頭的人是一種侮辱。
第三個也是最強的感覺是憤懑不平,因為她愛他,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
餘美增既不夠資格,又還不知足,當着人故意撇着嘴和他鬧别扭,得空便橫他一眼。
美增的口頭禅是:"雲藩這人就是這樣!"仿佛他有許多可挑剔之處。
川嫦聽在耳中,又驚又氣。
她心裡的雲藩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單知道雲藩的好處,雲藩的缺點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結婚之後慢慢的去發現了,可是,不能是這麼一個女人……
然而這餘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點。
她脫了大衣,隆冬天氣,她裡面隻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綢夾袍,紅黃紫綠,周身都是爛醉的顔色。
川嫦雖然許久沒出門,也猜着一定是最流行的衣料。
穿得那麼單薄,餘美增沒有一點寒縮的神氣。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緊張。
相形之下,川嫦更覺自慚形穢。
餘美增見了她又有什麼感想呢?章醫生和這肺病患者的關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風聞。
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沒有眼光罷?
川嫦早慮到了這一點,把她前年拍的一張照片預先叫人找了出來壓在方桌的玻璃下。
美增果然彎下腰去打量了半日。
她并沒有問:"這是誰?"她看了又看。
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館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圖的下端,可是沒有。
她含笑問道:"在哪兒照的?"川嫦道:"就在附近的一家。
"美增道:"小照相館拍照,一來就把人照得像個囚犯。
就是這點不好。
"川嫦一時對答不上來。
美增又道:"可是鄭小姐,你真上照。
"意思是說:照片雖難看,比本人還勝三分。
美增雲藩去後,大家都覺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
連鄭先生,為了怕傳染,從來不大到他女兒屋裡來的,也上樓來了。
他濃濃噴着雪茄,制造了一層防身的煙幕。
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氣,反倒把話題引到餘美增身上。
衆人評頭品足,泉娟說:"長得也不見得好。
"鄭夫人道:"我就不贊成她那副派頭。
"鄭先生認為她們這是過于露骨的忌,便故意的笑道:"我說人家相當的漂亮。
"川嫦笑道:"對了,爹喜歡那一路的身個子。
"泉娟道:"爹喜歡人胖。
"鄭先生笑道:"不怪章雲藩要看中一個胖些的,他看病人實在看膩了!"川嫦笑道:"爹就是輕嘴薄舌的!"
鄭夫人後來回到自己屋裡,歎道:"可憐她還撐着不露出來──這孩子要強!"鄭先生道:"不是我說喪氣話,四毛頭這病我看過不了明年春天。
"說着,不禁淚流滿面。
泉娟将一張藥方遞過來道:"剛才雲藩開了個方子,這種藥他診所裡沒有,叫派人到各大藥房去買買試試。
"鄭夫人向鄭先生道:"先把錢交給打雜的,明兒一早叫他買去。
"鄭先生睜眼詫異道:"現在西藥是什麼價錢,你是喜歡買藥廠股票的,你該有數呀。
明兒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鄭夫人聽不得股票這句話,早把臉急白了,道:"你胡說些什麼?"鄭先生道:"你的錢你愛怎麼使就怎麼使。
我花錢可得花個高興,苦着臉子花在醫藥上,夠多爹!這孩子一病兩年,不但你,你是愛犧牲,找着犧牲的,就連我也帶累着犧牲了不少。
不算對不起她了,肥雞大鴨子吃膩了,一天兩隻蘋果──現在是什麼時世,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她吃蘋果!我看我們也就隻能這樣了。
再要變着法兒興出新花樣來,你有錢你給她買去。
"
鄭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錢給她買,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着。
左思右想,唯有托雲藩設法。
當晚趁着川嫦半夜裡服藥的時候便将這話源源本本告訴了川嫦,又道:"雲藩幫了我們不少的忙,自從你得了病,哪一樣不是他一手包辦,現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豈不教人說閑話,倒好像他從前全是一片私心。
單看在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們一次。
"
川嫦聽了此話,如同萬箭鑽心,想到今天餘美增曾經說過:"鄭小姐悶得很罷?以後我每天下了班來陪你談談,搭章醫生的車一塊兒來,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監督的意思。
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