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茶杯,一面和他掙紮着。
景藩氣咻咻的吃吃笑了起來。
燈光是黯淡的紅黃色。
一到了将近午夜的時候,電力足了,電燈便大放光明起來,房間裡照得雪亮的,卻是靜悄悄的聲息毫無。
陶媽推開房門向裡面張望了一下,見景藩睡熟在床上,帳子沒有放下來,她心裡想他今天倒早,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輕輕地掩上了門,自退了出去,估量着五太太也就快要回來了,得要到廚房裡去看看那火腿粥炖得怎樣了,她們看了戲回來要吃宵夜的。
廚房離開上房很遠,陶媽沿着那長廊一路走過去,隻見前前後後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那些别的女傭都還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
沒有回來,陶媽是先回來了一步。
她兩手抄在棉襖底下,縮着脖子快步走着,一陣寒風吹過來,身上就像是一絲不挂沒穿衣裳似的,嗦嗦地抖起來。
院子裡黑沉沉的,遠遠聽見隔壁的和尚念經,那波顫的喃喃的音調,夾雜着神秘的印度語,高音與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丁呀當呀敲着磬鈴鼓钹,那音樂仿佛把半邊天空都籠罩住了,聽着隻覺得惘惘的,有一種奇異的哀愁。
陶媽這時候不知怎麼一來,忽然想起來隔壁新死了人。
這樣一想,正是有一點害怕,卻聽見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仿佛有人在那黑暗中哭泣,不禁毛發皆豎。
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來,壯着膽子筆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幾步,這就聽出來了,那聲音是從她們住的那間對廂房裡發出來的,這沒有别人,一定是小艾在那裡睡覺魇住了。
當下陶媽定了定神,便走過去把房門一推,電燈一開,果然看見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聲卻已經停止了,隻是不免還有些趕趕咐咐的,發出那抽噎的聲音。
陶媽高聲道:&ldquo小艾
睡得發糊塗啦?太太她們就要回來了,還不起來?&ldquo正說着,劉媽已經在走廊那一頭遙遙向她叫喚着:&rdquo回來了,回來了!&ldquo
陶媽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聲:&ldquo太太回來了,還不起來!&rdquo匆匆地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太太看了戲回來,便跟着憶妃一同到她房裡去了。
陶媽便也跟着到憶妃房裡去伺候着,幫着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領子黑絲絨鬥篷脫了下來,搭在自己手臂上,當時便說了一聲:
襖弦已經睡了。
&rdquo五太太和憶妃聽見這話,卻是不約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并沒有人。
原來是睡在那邊房裡。
大家都覺得很出意料之外,憶妃心裡自然是有點不痛快,便道:
襖弦什麼時候回來的?這麼早倒已經睡了?&rdquo陶媽道:&ldquo老爺回來我都沒聽見。
&rdquo五太太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本來到憶妃這裡來也沒打算久坐的,這時候倒不便馬上就走了,因搭讪着向陶媽笑道:&ldquo餓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沒有?拿到這兒來吃,揀點泡菜來。
&rdquo又向憶妃笑道:&ldquo你也吃點兒吧?&rdquo陶媽便到廚下去,把一鍋火腿粥和兩樣下粥的菜用一隻托盤端了來,這裡憶妃的女傭已經擺上了碗筷,兩人對坐着,吃過了粥,又閑談了一會,五太太方才回房去了。
陶媽和劉媽都進房來伺候着,劉媽拎了水來預備五太太洗臉,雖然都是悄悄地踮着腳走路,依舊把景藩驚醒了,睜開眼來看了看。
五太太笑道:&ldquo你醒了?今天怎麼睡得這麼早?&rdquo
她倒有點擔心起來,想着他不要是病了。
景藩也沒說什麼。
五太太道:&ldquo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rdquo景藩隔了一會,方才懶洋洋地應了聲:&ldquo吃點兒也好。
&rdquo
五太太一回頭。
忽然看見小艾來了,挨着房門站着,并沒有進來。
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氣來道:&ldquo回來這半天怎麼不看見你影子?淨讓陶媽在這兒做事,你就不管了?&rdquo但是當着景藩,她向來不肯十分怎樣責罵傭人的,免得好像顯着她太兇悍了,失去了閨秀的風度,因此就這樣說了兩聲,也就算了,隻道:&ldquo你去!去把粥拿來給老爺吃!&rdquo小艾灰白着臉色,一聲也沒言語,自出去了。
然後她手裡拿着一隻托盤,端了一碗粥進來,向床前走去,低着眼皮并不去看他,但是心裡就像滾水煎熬着一樣,她真恨極了,恨不得能夠立刻吐出一口血來噴到他臉上去。
她一步步地走近前來,把那托盤放下來,擱在枕邊,景藩歪着身子躺着,便挑起一匙子來送到嘴裡去。
他那眼光無意之間射到她臉上來,卻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認識她一樣。
對于小艾,卻又是一種刺激,就仿佛憑空給人打了個耳刮子,心裡說不出的難受,雖然自己也不解是為什麼緣故。
還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盤一推,自睡下了。
五太太便道:&ldquo給老爺打個手巾把子來。
&rdquo小艾擦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這天冷,從廚房裡提來的熱水冷得很快,從壺裡倒到臉盆裡,已經不是太熱了。
景藩接過毛巾,隻說了一聲:&ldquo一點也不燙!&rdquo便随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
五太太皺着眉向小艾說道:&ldquo你這人這麼沒有記性!要燙一點!&rdquo
見她仍舊呆呆的樣子,便又提醒她道:&ldquo不會把熱水瓶裡的開水倒上一點麼?&rdquo
小艾把臉盆裡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熱水瓶裡的水,她那生着凍瘡的紅腫的手插到那開水裡面,在一陣麻辣之後,雖然也感覺到有些疼痛,心裡隻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一個人。
五太太把那熱手巾把子接了過去,親自遞給景藩,小艾便把臉盆端了出去,粥碗和托盤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門,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寝不提。
沒有幾天就過年了,景藩在正月裡照例總是大賭,一開了頭似乎就賭興日益濃厚,接連一個月賭下來,輸得昏天黑地。
一直到二三月裡,他們也還是常常有豪賭的場面。
有一天家裡來了客,在憶妃這邊打牌,景藩因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補一個中覺,嫌這邊屋裡吵嚷得太厲害,便說到五太太那邊去睡去。
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媽也在旁邊伺候着,五太太便别過頭來和她說了一聲,叫她跟了去給他把窗簾放下來。
陶媽先是說:&ldquo小艾在那兒呢。
&rdquo後來也就去了。
還沒走到五太太房門口,卻看見小艾從裡面直奔出來,剛巧正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沒顧到和她說什麼,就這麼跑了。
陶媽見這情形,也就明白了幾分,當時就沒有敢進去,恐怕老爺正在那裡生氣,不犯着去碰在他氣頭上。
她心裡忖度着,便向後面走去,劉媽在後面小院子裡洗衣裳,陶媽忍不住就把剛才那樁事情說給她聽,不過被陶媽一說,就好像小艾是因為聽見她來了,所以跑了。
劉媽怔了一會,便道:&ldquo嗳呀,這兩天小艾怎麼吃了東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hellip&hellip我們這個老爺倒也說不定。
&rdquo兩人隻是私下裡議論着,陶媽和憶妃那邊的傭人向來是一句話也不多說的,但是劉媽恐怕比較嘴敞,這句話也不知怎麼,很快的就傳到那邊去了,那邊自然有人獻殷勤,去告訴了憶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個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裡梳頭,忽然聽見憶妃在那邊高聲罵人,隔着幾間屋子,也聽不仔細,就仿佛聽見一句:&ldquo不要臉!自己沒本事,叫個丫頭去引老爺!&rdquo陶媽站在五太太背後,在那兒替她梳頭,聽見那邊千&ldquo不要臉&rdquo萬&ldquo不要臉&rdquo的罵着,曉得是在那裡罵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變貌變色的。
五太太不知就裡,還微笑着問:&ldquo她在那兒罵什麼?&rdquo陶媽輕聲歎了口氣,便放低了聲音,彎下腰來附耳說道:&ldquo我正要告訴太太的,怕你生氣&mdash&mdash昨天你在那邊打牌,我看老爺到這邊來睡中覺,我跟進來看看可要把簾子拉起來,哪兒曉得小艾在房裡,老爺跟她拉拉扯扯的,後來她看見我來,就趕緊跑出去了。
看這樣子,恐怕已經不止一天了。
&hellip&hellip這個丫頭,這麼點兒大年紀,哪兒想到她已經這樣壞了!真是&lsquo人小鬼大&rsquo!&rdquo
五太太聽了,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隻是喃喃的再三重複着說:&ldquo你給我把她叫來!&rdquo
陶媽去把小艾叫了來,五太太頭也沒梳好,紫漲着臉,一隻手挽着頭發,便站起身來,迎面沒頭沒臉地打上去,道:&ldquo不要臉的東西,把你帶到南京來,你給我丢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說!你不說出來我打死你!&rdquo她隻恨兩隻胳膊氣得酸軟了,打得不夠重,從床前拾起一隻紅皮底的繡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臉上抽着。
小艾雖是左右躲閃着,把手臂橫擋在臉上,眼梢和嘴角已經涔涔地流下血來,但是立刻被淚水沖化了,她的眼淚像泉水一樣地湧出來,她自從到他們家來,從小時候到現在,所有受的冤屈一時都湧上心來,一口氣堵住了咽喉,雖然也叫喊着為自己分辯,卻抽噎得一個字也聽不出。
五太太在這裡拷問小艾,那邊憶妃也在那裡向景藩質問,景藩卻是一口就承認了。
憶妃跟他鬧,他隻是微笑着說:&ldquo誰當真要她。
你何必這樣認真。
&rdquo又瞅着她笑了笑,道:&ldquo誰叫你那天也不在家。
&rdquo他盡管是這種口吻,憶妃終究放心不下,尤其因為根據報告,小艾恐怕已經有了身孕,憶妃自己這些年來一直盼望着有個孩子,但是始終就沒有,倘然小艾倒真生下個孩子,那是名正言順的竟要冊立為姨太太了,勢必要影響到自己的地位。
她因此十分動怒,隻管釘着他和他吵鬧,要他馬上把那丫頭給打發了。
景藩後來不耐煩起來,戴上帽子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為這樁事情有些委決不下,因為盤問小艾,知道她有喜了,無論如何,總是老爺的一點骨血,五太太甚至于想着,自己一直想要一個小孩子,隻是不能如願,他前妻生的一兒一女是和她沒有什麼感情的,這一個小孩子要是一生下來就由她撫養,總該兩樣些吧?但是這孩子生下來以後,卻把小艾怎樣處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發應了人家說的那話,說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謀,誠心地叫自己的丫頭去籠絡老爺。
要是把她打發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爺到底是一個什麼态度。
五太太心裡斟酌着,不免左右為難起來,剛才拿着打小艾的一隻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後兩步坐在梳妝台前面的一隻方凳上。
小艾背着身子斜靠了桌子角站着,擡起一隻手臂把臉枕在臂彎裡,隻是痛哭。
五太太坐在那裡發一會愣,又指着她罵個一兩聲,但是火氣似乎下去些了,陶媽便在旁邊解勸着,正要替她挽起頭發來繼續梳頭,忽見憶妃氣乎乎的一陣風似的走了進來,不覺怔了一怔。
憶妃一言不發地走進來,一把揪住小艾的頭發,也并不毆打,隻是提起腳來,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腳上穿的又是皮鞋。
陶媽看這樣子,簡直要出人命,卻也不便上前拉勸,隻是心中十分不平,丫頭無論犯了什麼法,總是五太太的丫頭,有什麼不好,也該告訴五太太,由五太太去責罰她。
哪有這樣的道理,就這麼闖到太太房裡來,當着太太的面打她的丫頭,也太目中無人了。
五太太也覺得實在有點面子上下不來,坐在那裡氣得手足冰冷。
這時小艾卻已經一掙掙脫了,跳到一張椅子背後躲着,憶妃搶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張椅子高高地舉起來,迎頭劈下去。
陶媽不覺吃了一驚,也來不及喝阻,心裡想這孩子不知輕重,這是以下犯上,簡直造反了,忙從後面奔上去,緊緊執住她兩隻胳膊,憶妃本來有兩個女仆跟了來,在房門口觀望着,至此便一擁而上,奪下那張椅子。
憶妃又驚又氣,趁這機會便用盡平生之力,向小艾一腳踢去,衆人不由得一聲&ldquo嗳喲!&rdquo齊聲叫了出來,看小艾時,已經面色慘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
大家一陣亂哄哄的,把她半拖半擡地弄了出去。
憶妃心裡雖然也有些害怕,嘴裡也還是罵罵咧咧的,自有她的傭人把她勸回房中。
一刹那間人都走光了,隻剩五太太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梳妝台前的方凳上。
經過剛才的一場大鬧,屋子裡亂得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桌上的一隻茶杯給帶翻了,滾到地下去,蜿蜒一線茶汁慢慢地流過來,五太太眼看着它像一條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闆上爬着,向她的腳邊爬過來,她的腳也不知怎麼,依舊一動也不動。
隔了有一會工夫,陶媽方才走了進來,悄悄地說道:&ldquo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兒打滾,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産了。
&rdquo
五太太便道:&ldquo讓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給她氣死了!&rdquo陶媽拿起梳子來又來替她梳頭,五太太忽然一轉念,又吩咐陶媽道:&ldquo去告訴老爺去。
&rdquo陶媽哼了一聲,冷笑道:
襖弦!剛才那邊跟他鬧了一場,他就出去了。
&rdquo五太太不言語了。
憶妃和五太太之間,雖然并沒有怎樣正面沖突過,也已經鬧得很僵了。
五太太當晚就沒有出來吃飯。
這時候小艾已經小産了,陶媽告訴五太太,還是一個男孩子,五太太聽了,不由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覺。
憶妃聽見這話,卻是覺得僥幸,幸而被她打掉了。
但是留着小艾總是個禍根,因此急于要把她随便給個人。
陶媽聽見這話,便又來告訴五太太,五太太隻是喃喃地說:&ldquo讓她嫁掉了算了!&mdash&mdash給她氣死了!&rdquo陶媽卻極力的撺掇五太太,叫她無論如何要賭這口氣,倒偏要把小艾留着,不要讓憶妃趁了願。
但是結果也并不是出于五太太的力量,卻是因為大家都不敢兜攬這件事,家裡這些女傭誰也不敢替小艾做媒。
男傭也不敢要她,因為怕得罪了老爺。
憶妃後來急了,要叫人販子來賣了她。
向來他們這種大宅門裡,隻有買人,沒有賣人之說,憶妃固然是不管這些,但是小艾自從小産以後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燒,一拖幾個月,把人拖得不像樣子,所以說是要賣她,也沒有成為事實。
小艾的病,五太太說她是自作自受,也并沒有給她醫治。
五太太對小艾實在是有一點恨,因為她心裡總覺得,要不是出了這樁事情,大家都過得和和氣氣的。
現在給這樣一來,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東流。
現在倒成了個僵局,五太太和憶妃一直也沒見面,憶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緊,不許他上這邊來。
五太太總是在自己房裡吃飯,他們這裡的廚子本來也是憶妃用進來的。
給五太太這邊預備的飯菜一天比一天壞。
同時陶媽也天天向五太太訴苦,說那些别的傭人怎樣欺負她。
陶媽在上海那時候一向是&ldquo自在為王&rdquo慣了的,哪裡受得了這個氣,就極力的勸五太太回上海去。
在五太太的意思,卻認為她跟着老爺過活,是名正言順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