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道:&ldquo把她辮子給絞了,頭發給絞短了洗洗,别帶了虱子過到貓身上。
&rdquo陶媽答應着,就又把她帶出去了。
三太太她們在這裡吃了晚飯,又續了幾圈,方才各自回房。
陶媽等人都走了,便氣烘烘的和五太太說道:&ldquo太太,一個好的丫頭給三太太揀去了!那一個總有十一二歲了,又機靈,這一個好了,連梳頭自己都不會梳!&rdquo五太太怔了一怔,方道:&ldquo算了,别說了。
太機靈了也不好。
&rdquo陶媽恨道:&ldquo太太就是太随便了,所以人家總欺負你。
&rdquo五太太也沒言語。
五太太因為那小丫頭來的時候正是快要過端午節了,所以給取了個名字叫小艾。
此後她們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邊伺候着。
打牌打到夜深,陶媽劉媽都去睡了,小艾常是靠在門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的瓜子殼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ldquo小艾!掃地!&rdquo小艾睡眼蒙胧的搶着從門背後拿出掃帚來,然後卻把掃帚拄在地下,站在那裡發糊塗。
大家都哄然笑起來?/p>
自從小艾來了,倒是添了許多笑料。
據說是叫她喂貓,她竟搶貓飯吃。
她年紀實在小,太重的事情當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捶捶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媽劉媽是一早就得起來的,小艾來了以後,就是小艾替她們拎洗臉水,下樓去到竈上拎一大壺熱水上來。
廚房裡的人是勢利的,對于五太太房裡的人根本也就不怎麼放在眼裡,看這小艾又是新來的,又是個小孩子,所以總是叫她等着,别房裡的人來在她後面,卻先把水拎了去了,等到小艾拎了洗臉水上來,陶媽便向她嚷:&ldquo我還當你死在廚房裡了!丫頭坯子懶骨頭,拎個水都要這些時候!跑哪兒去玩去了?&rdquo劈臉一個耳刮子。
小艾才來的時候總是不開口,後來有時候也分辯,卻是越分辯越打得厲害,并且說:&ldquo這小艾現在學壞了,講講她還是她有理!&rdquo
五太太照說是個脾氣最好的人,但是打起丫頭來也還是照樣打。
隻要連叫個一兩聲沒有立刻來到,來了就要打了。
五太太沒事就愛嗑瓜子,所以随時的需要掃地,有時候地剛掃了,婉小姐她們或者又跑來一趟,嗑些瓜子在地下,就要罵小艾掃地掃得不幹淨。
五太太屋裡這些貓都是經過訓練的,貓屎通常都是拉在灰盆子裡,但是難免也有例外的時候。
倘然在别處發現了貓屎,就又要打小艾,總是她沒有把貓灰盆子擱在最适當的地方。
無論什麼東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
五太太火起來就拿起雞毛撣帚呼呼地抽她!後道:&ldquo下回還敢吧?
還敢不敢了?&ldquo有時候也罰跪,罰她不許吃飯。
小艾這孩子,本來是怎樣一個性情,是也看不出來了,似乎隻是陰沉而呆笨。
剛來的時候,問她家裡有些什麼人,她也答不上來,大家都笑,說哪有這樣快倒已經不記得了。
其實記是記得的,不過越是問,她越是不說,因為除此以外她也沒有别的方法可以表示絲毫的反抗。
漸漸的也就真的忘記了。
仿佛家裡有父親有母親,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漸漸的連這一點也都不确定起來。
也是因為在這樣小的年紀,就突然的好像連根拔了起來,而且落到了這樣一個地方,所以整個地覺得昏亂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裡給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傭要講究些,照例給她穿得花花綠綠的很是鮮豔,也常常把六孫小組的舊衣服給她穿。
六孫小姐是五老爺前頭的太太生的那個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
六孫小姐那些绫羅綢緞的衣服,質地又不結實,顔色又嬌嫩,被小艾穿着操作,有時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污損了,不免又是一場打罵,說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體實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結實。
要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話,會長得怎樣健壯,簡直很難想象。
六孫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總也有十四五歲了,個子不高,圓臉,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點吊眼梢。
臉上長得很&ldquo喜相&rdquo,雖然她很少帶笑容的。
也許因為終年不見天日的緣故,她的皮膚是陰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樣的瓷實。
那年正是北伐以後,到南京去謀事的人很多。
五老爺也到南京去活動去了,帶着姨太太一塊兒去,在南京賃下了房子住着,住了些時,忽然寫了封信來,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
家裡的人聽見這話都非常驚異,在背後議論着,大都認為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花頭。
五太太雖然也和她們同樣地覺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種解釋,她想着一個人年紀大些,閱曆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會念起夫婦的情分,也未可知。
而且她一向在家裡替他照應他那兩個孩子,現在一個男孩子也大了,在一個洋學堂裡念書,女孩子呢也已經嫁了。
她在這方面的責任已了。
從前沒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為有一個女孩子在她身邊&mdash&mdash如果把六孫小姐也帶着,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家要批評的,甚而至于對她的婚事也有妨礙。
現在當然沒有這些問題了。
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興,當下就去整理行裝,把陶媽劉媽小艾都帶去,單留下一個粗做的女傭看守房間,照管那一群貓。
她想着要是把貓也帶了去,給家裡這些人看着,好像這一去就不打算回來了,倒有點不好意思,而且五老爺恐怕也不喜歡貓。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仆人在車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裡。
五老爺有應酬,出去了,隻有三姨太太在那裡,三姨太太很客氣地招待着,但是卻改了稱呼,不叫她&ldquo太太&rdquo而叫&ldquo五太太&rdquo,像是妯娌間或是平輩的親戚的稱呼,無形中替自己擡高了身份。
五太太此來是抱着妥協的決心的,所以态度也非常謙遜,而且跟她非常親熱。
當下兩人前嫌盡釋,五太太擦了把臉,姨太太便陪着她一同用飯。
這三姨太太從前在堂子裡的時候名字叫做憶妃老九,她嫁給五老爺有十多年了,能夠一直寵擅專房,在五老爺這樣一個沒長性的人,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
五太太帶來的幾個傭人都是久已聽見說這三姨太太生得怎樣美貌。
不過一直沒有見過。
計算她的年齡,總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她是嬌小身材,頭發剪短了燙得亂蓬蓬的,斜掠下來掩住半邊面頰,臉上胭脂抹得紅紅的,家常穿着件雪青印度綢旗衫,敞着高領子,露出頸子上四五條紫紅色的揪痧的痕迹。
她用一隻細長的象牙煙嘴吸着香煙,說着一口蘇州官話,和五太太談得十分熱鬧。
景藩不久也就回來了,五太太這幾年比從前又胖了,景藩一過四十歲,卻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婦兩人各趨極端。
這一天天氣很熱,他一回來就把長衣脫了,穿着一身紡綢短衫褲,短衫下面拖出很長的一截深青繡白花的汗巾。
烏亮的分發,刷得平平的貼在頭上。
他和五太太初見面,不過問問她這一向老太太身體可好,又随便問問上海家中的事情,态度卻很和悅,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見了他那樣拘束得難受了。
憶妃想必和景藩預先說好了的,此後家下人等稱呼起來,不分什麼太太姨太太,一概稱為&ldquo東屋太太&rdquo,&ldquo西屋太太&rdquo,并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給五太太住,自己住了東屋,因為照例凡是&ldquo東&rdquo&ldquo西&rdquo并稱,譬如&ldquo東太後&rdquo&ldquo西太後&rdquo,總是&ldquo東&rdquo比較地位高一些。
五太太也并不介意,對憶妃仍舊是極力地聯絡,沒事就到她房裡去坐着,說說笑笑,親密異常,而且到照相館裡去合拍了幾張照片,兩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着拍了一張,同坐在一張S形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張。
景藩和憶妃此後出去打牌看戲吃大菜,也總帶她一個。
他們所交往的那些人裡面,有許多女眷都是些青樓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随和,一點也不搭架子。
她對于那種繁華場中的生活與那些魅麗的人物也未始沒有羨慕之意。
五太太來了沒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訴她說,他這次到南京來,雖然有很好的門路,可惜運動費預備得不夠充裕,所以至今還沒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經羅掘俱空了,想來想去沒有别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飾去折變一筆款子出去,想必跟她商量她不會不答應的,一向知道她為人最是賢德。
五太太聽了這話,當然沒有什麼說的,就把她的首飾箱子拿了出來給他挑揀,是值錢些的都拿了去了。
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發表了,大家都十分興奮。
景藩寫了信回去告訴上海家裡,一方面憶妃早就在那裡催着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
這一天又在那裡和他交涉着,忽然看見有人在門口探了探頭,原來五太太有一件夾背心脫在憶妃房裡忘了帶回去了,所以差小艾來拿,小艾看見景藩在這裡,就沒敢冒冒失失地走進去。
卻被憶妃看見了,便向景藩扁着嘴笑了一笑,輕聲道:&ldquo準是打發了來偷聽話的。
&rdquo景藩便皺着眉喝道:&ldquo在那兒賊頭鬼腦的幹什麼?滾出去!&rdquo小艾忙走開了。
她在景藩跟前做事情的時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這老爺的脾氣最難伺候。
給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燙得不能下手,一個手巾把子絞起來,心裡都像被火灼傷了似的,火辣辣地燒痛起來。
他們這裡有一架電話,裝在堂屋裡。
有一天下午,電話鈴響了,剛巧小艾從堂屋裡走過,不見有人來接,隻得走去接聽,是一個男子的聲氣,找老爺聽電話。
小艾到憶妃房裡去說了,景藩才起來沒有一會,正在那裡剃胡子,他向來是那種大爺脾氣,隻管不慌不忙的,一面還和憶妃說着話,把胡子剃完了,方才趿着拖鞋走了出來,拿起聽筒。
不料那邊等不及,也說不定以為電話斷了,已經挂上了。
景藩道:&ldquo咦,怎麼沒有人了?&rdquo便把小艾叫了來問道:&ldquo剛才是誰打來的?&rdquo
小艾道:&ldquo他沒說。
&rdquo景藩道:&ldquo放屁!他沒說,你怎麼不問?&mdash&mdash你不會聽電話,誰叫你聽的?&rdquo一面罵着,走上來就踢了她一下。
小艾滿心冤屈,不禁流下淚來。
五太太在房裡聽見了,覺得她要是在旁邊不做聲,倒好像是護着丫頭,而且這小艾當着憶妃的那些傭人面前給她丢人,也實在是可氣,便也趕出房來,連打了小艾幾下,厲聲道:&ldquo下回什麼電話來你都不許去聽!事情全給你耽誤了!&rdquo正說着,電話鈴倒又響了起來,是剛才那個人又打了來了,邀景藩去吃花酒。
這一天晚上景藩本來答應兩位太太陪她們去看戲的,已經定好了一個包廂,結果是憶妃和五太太自己去了。
他們租的這房子是兩家合住的,後面一個院子裡住着另外一家人家,這家人家新死了人,這天晚上正在那裡做佛事。
憶妃房裡的幾個女傭知道她出去看戲總要到很晚才會回來,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們估量着他隻有回來得更晚,便趁這機會溜了出去,到後面去看熱鬧去了。
陶媽向來不大喜歡和她們混在一起的。
今天卻也破了例,她本來是個吃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着一同去看放焰口。
家裡就剩下小艾一個人,陶媽臨走丢下話來,叫她把五太太房裡的爐子封上。
她捧了一大畚箕煤進去,把火爐裡的灰出幹淨了,然後加滿了碎煤,把五太太的床也鋪好了。
她隻要是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很愉快的,房間裡靜悄悄的,隻聽見鐘擺的滴嗒,她幾乎可以想象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過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紅紙。
她拿起剪刀,把那紅紙剪出來,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點漿糊粘上。
房間裡的燈光很暗,這城市的電燈永遠電力不足,是一種昏昏的紅黃色。
窗外的西北風嗚嗚吼着,那雕花的窗棂吹得格格的響。
景藩回來了。
他本來散了席出來,就和兩個朋友到他相熟的一個姑娘那裡去坐坐,不知怎麼一來,把他給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個小白臉在那邊房裡,賭氣馬上就走了,坐了汽車無情無緒地回到家裡來。
走進院門,走廊上點着燈,一看上房卻是漆黑的,這才想起來,憶妃和五太太去聽戲去了,想必老媽子們全都跑哪兒賭錢去了,他越發添了幾分焦躁。
五太太這邊他向來不大來的,看看這邊有一間房裡窗紙上卻透出黃黃的燈光,景藩便踱了過來,把那棉門簾一掀。
小艾吃了一驚,聲音很低微地說了聲:&ldquo老爺回來了。
&rdquo景藩道:&ldquo人都上哪兒去了?怎麼太太去聽戲去了,這些人就跑得沒有影子了!&rdquo小艾道:&ldquo我去叫陶媽去。
&rdquo景藩卻皺着眉道:&ldquo不用了&mdash&mdash這爐子滅了?怎麼這屋裡這樣冷?&rdquo小艾忙把那火爐上的門打開了,讓那火燒得旺些,又拿些火鉗戳了戳。
她低着頭撥火,她那剪得很短的頭發便披到腮頰上來,頭發上夾着一隻假琺藍的薄片别針,是一隻翠藍色的小鳳凰。
景藩偶爾向她看了一眼,不覺心中一動。
他倒挽着一雙手,在火爐旁邊前前後後踱了幾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說了聲:&ldquo拿牙簽來。
&rdquo他接過牙簽,低着頭努着嘴很用心地剔着牙,一雙眼睛卻隻管盯着她看着。
小艾覺得他那眼睛裡的神氣很奇怪,不由得心裡突突地跳了起來,跟着就漲紅了臉。
可是一方面又覺得她這種模糊的恐懼是沒有理由的,她從來也不想看自己長得好看,從來也沒有人跟她說過。
而且老爺是一向對她很兇的,今天下午也還打過她。
景藩擡起胳膊來半伸了個懶腰,人向後一仰,便倒在床上,道:&ldquo來給我把鞋脫了。
&rdquo
他橫躺在那燈影裡,青白色的臉上微微浮着一層油光,像蠟似的。
嘴黑洞洞的張着,在那裡剔牙。
小艾手扶着椅背站在一張椅子背後,似乎躊躇了一會,然後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過來,蹲下來替他脫鞋。
他那瘦長的腳穿着雪青的絲襪,腳底冰冷的,略有點潮濕。
他忽然問道:&ldquo你幾歲了?&rdquo小艾沒有做聲。
景藩微笑道:&ldquo怎麼不說話?唔?&hellip&hellip幹嗎看見我總是這樣怕?&rdquo小艾依舊沒說什麼,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門口走去。
景藩望着她卻笑了,然後忽然換了一種聲氣很沉重地說道:&ldquo去給我倒杯茶來!&rdquo小艾站住了腳,但是并沒有掉過身來,自走到五鬥櫥前面,在托盤裡拿起一隻茶杯,對上一些茶鹵,再沖上開水送了過來,擱在床前的一張茶幾上。
景藩卻伸着手道:&ldquo咦?拿來給我!&rdquo小艾隻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潑在褥子上了。
她在驚惶和混亂中仍舊不能忘記這是專門給老爺喝茶的一隻外國瓷茶杯,砸了簡直不得了,她兩隻手都去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