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隔了一會方道:"也許你是對的。
也許我這些話無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
"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其實我用不着什麼借口呀!我愛玩──我有這個錢,有這個時間,還得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會,又煩躁起來,向她說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裡這麼說着,心裡早已絕望了,然而他還是固執地,哀懇似的說着:"我要你懂得我!"
流蘇願意試試看。
在某種範圍内,她什麼都願意。
她側過臉去向着他,小聲答應着:"我懂得,我懂得。
"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臉,那嬌脆的輪廓,眉與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緩緩垂下頭去。
柳原格格的笑了起來,他換了一副聲調,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長是低頭。
可是也有人說,隻有十來歲的女孩子們适宜于低頭。
适宜于低頭的,往往一來就喜歡低頭。
低了多年的頭,頸子上也許要起皺紋的。
"流蘇變了臉,不禁擡起手來撫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決不會有的。
待會兒回前房裡去,沒有人的時候,你再解開衣領上的鈕子,看個明白。
"流蘇不答,掉轉身就走,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訴你為什麼你保得住你的美。
薩黑荑妮上次說:她不敢結婚,因為印度女人一閑下來,待在家裡,整天坐着,就發胖了。
我就說:中國女人呢,光是坐着,連發胖都不肯發胖──因為發胖至少還需要一點精力。
懶倒也有懶的好處!"
流蘇隻是不理他,他一路陪着小心,低聲下氣,說說笑笑,她到了旅館裡,面色方才和緩下來,兩人也就各自歸房安置。
流蘇自己忖量着,原來範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
她倒也贊成,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精神戀愛隻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
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系。
後來總還是結婚、找房子、置家具、雇傭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
她這麼一想,今天這點小誤會,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聽徐太太屋裡鴉雀無聲,知道她一定起來得很晚。
徐太太仿佛說過的,這裡的規矩,早餐叫到屋裡來吃,另外要付費,還要給小賬,因此流蘇決定替人家節省一點,到食堂裡去吃。
她梳洗完了,剛跨出房門,一個候守在外面的仆歐,看見了她,便去敲範柳原的門。
柳原立刻走了出來,笑道:"一塊兒吃早飯去。
"一面走,他一面問道:"徐先生徐太太還沒升帳?"流蘇笑道:"昨兒他們玩得太累了罷!我沒聽見他們回來,想必一定是近天亮。
"他們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揀了個桌子坐下。
石闌幹外生着高大的棕榈樹,那絲絲縷縷披散着的葉子在太陽光裡微微發抖,像光亮的噴泉。
樹底下也有噴水池子,可沒有那麼偉麗。
柳原問道:"徐太太他們今天打算怎麼玩?"流蘇道:"聽說是要找房子去。
"柳原道:"他們找他們的房子,我們玩我們的。
你喜歡到海灘上去還是到城裡去看看?"流蘇前一天下午已經用望遠鏡看了看附近的海灘,紅男綠女,果然熱鬧非凡,隻是行動太自由了一點,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議進城去。
他們趕上了一輛旅館裡特備的公共汽車,到了市中心區。
柳原帶她到大中華去吃飯。
流蘇一聽,仆歐們是說上海話的,四座也是鄉音盈耳,不覺詫異道:"這是上海館子?"柳原笑道:"你不想家麼?"流蘇笑道:"可是……專誠到香港來吃上海菜,總似乎有點傻。
"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歡做各種的傻事。
甚至于乘着電車兜圈子,看一張看過了兩次的電影……"流蘇道:"因為你被我傳染上了傻氣,是不是?"柳原笑道:"你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
吃完了飯,柳原舉起玻璃杯來将裡面剩下的茶一飲而盡,高高的擎着那玻璃杯,隻管向裡看着。
流蘇道:"有什麼可看的,也讓我看看。
"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裡頭的景緻使我想起馬來的森林。
"杯裡的殘茶向一邊傾過來,綠色的茶葉黏在玻璃上,橫斜有緻,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生生的芭蕉。
底下堆積着的茶葉,蟠結錯雜,就像沒膝的蔓草和蓬蒿。
流蘇湊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身來指點着。
隔着那綠陰陰的玻璃杯,流蘇忽然覺得他的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的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
柳原道:"我陪你到馬來亞去。
"流蘇道:"做什麼?"柳原道:"回到自然。
"他轉念一想,又道:"隻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着旗袍在森林裡跑。
……不過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着旗袍。
"流蘇連忙沉下臉來道:"少胡說。
"柳原道:"我這是正經話。
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不應當光着膀子穿這種時髦的長背心,不過你也不應當穿西裝。
滿洲的旗袍,也許倒合适一點,可是線條又太硬。
"流蘇道:"總之,人長得難看,怎麼打扮着也不順眼!"柳原笑道:"别又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上的人。
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
"流蘇擡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戲,我一個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
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準得找着我欺侮!"柳原聽了這話,倒有點黯然,他舉起了空杯,試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歎道:"是的,都怪我。
我裝慣了假,也是因為人人都對我裝假。
隻有對你,我說過句把真話,你聽不出來。
"流蘇道:"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
"柳原道:"是的,都怪我。
可是我的确為你費了不少的心機。
在上海第一次遇見你,我想着,離開了你家裡那些人,你也許會自然一點。
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現在,我又想把你帶到馬來亞,到原始人的森林裡去……"他笑他自己,聲音又啞又澀,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歐拿賬單來。
他們付了賬出來,他已經恢複原狀,又開始他的上等的情調──頂文雅的一種。
他每天伴着她到處跑,什麼都玩到了,電影、廣東戲、賭場、格羅士打飯店、思豪酒店、青鳥咖啡館、印度綢緞莊、九龍的四川菜……晚上他們常常出去散步,直到深夜,她自己都不能夠相信,他連她的手都難得碰一碰。
她總是提心吊膽,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對她做冷不防的襲擊,然而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他維持着他的君子風度,她如臨大敵,結果毫無動靜。
她起初倒覺得不安,仿佛下樓梯的時候踏空了一級似的,心裡異常怔忡,後來也就慣了。
隻有一次,在海灘上。
這時候流蘇對柳原多了一層認識,覺得到海邊上去去也無妨,因此他們到那裡去消磨了一個上午,他們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個面朝東,一個面朝西,流蘇嚷有蚊子。
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種小蟲,叫沙蠅,咬一口,就是個小紅點,像朱砂痣。
"流蘇又道:"這太陽真受不了。
"柳原道:"稍微曬一會兒,我們可以到涼棚底下去,我在那邊租了一個棚。
"那口渴的太陽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嘩嘩的響,人身上的水分全給它喝幹了,人成了金色的枯葉子,輕飄飄的。
流蘇漸漸感到那怪異的眩暈與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來:"蚊子咬!"她扭過頭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
柳原笑道:"這樣好吃力。
我來替你打罷,你來替我打。
"流蘇果然留心着,照準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讓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着。
兩人啪啪打着,笑成一片。
流蘇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來往旅館裡走,柳原這一次并沒有跟上來。
流蘇走到樹陰裡,兩座蘆席棚之間的石徑上,停了下來,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頭一看,柳原還在原處,仰天躺着,兩手墊在頸項底下,顯然是又在那裡做着太陽裡的夢了,人又曬成了金葉子。
流蘇回到了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