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看書,夕陽照在那紅磚和紅瓦上,在那樓房的屋脊背後便是滿天的紅霞,小艾遠遠地望過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對于那個人也就生出種種幻想。
對門那屋頂上搭着個鉛皮頂的小棚屋,這人大概就住在那裡,那裡面自然光線很壞,所以他總坐到外面來看書。
看他穿着一身短打,也不像一個學生,怎麼倒這樣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飯後,天色還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對過望去,那人已經不在那裡了,屋頂上斜架着一根竹竿,晾着一件藍布褂子,在那暮色蒼茫中,倒像是一個人張開兩臂欹斜地站在那裡。
她正向那邊看着,忽然聽見底下弄堂裡鬧哄哄的一陣騷動,向下面一看,來了兩部汽車;就在他們門口停下了,下來好幾個穿制服帶槍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訴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經蜂擁上樓,原來是因為景藩在外頭借的債積欠不還,被人家告了,所以來查封他們的财産,把家裡的箱籠櫥櫃全都貼上了封條,一方面出了拘票來捉人。
其實景藩這時候已經遠走高飛,避到北邊去了,起初五太太這邊還不知道。
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設法,到處求人幫忙,但是親戚間當然誰也不肯拿出錢來,都說:&ldquo他們這是個無底洞。
&rdquo寅少爺雖然也着急,卻很不願意他後母參預這些事情,因為她急得見人就磕頭,徒然丢臉,一點用處也沒有。
五太太自從受過這番打擊,性格上似乎有了很顯著的變化,不那麼嘻嘻哈哈的了,面色總是十分陰沉,在應酬場中便也不像從前那樣受歡迎了。
有時候人家拉她打牌,說替她解悶,她的牌品本來很好的,現在也變壞了,一上來就怕輸,一輸就着急,一急起來便将身體左右搖擺着,搖擺個不停。
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說:&ldquo我隻要一看見她搖起來我就心裡發煩。
&rdquo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麼兇險的事來,因此總叫他什麼都不要說,&ldquo隻問問财氣。
&rdquo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
有一次她那心髒病發得很厲害,家裡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請了來,他們給請了個醫生,大家忙亂了一晚上,家裡的一隻貓出去了一夜也沒回來,大家也沒有注意。
五太太這一向因為節省開支,把所有的貓都送掉了,隻剩下這一隻黑尾巴的&ldquo雪裡拖槍&rdquo,是她最心愛的。
第二天五太太病勢緩和了些,便問起那隻貓,陶媽樓上找到樓下,也沒找到,隻得騙她說:&ldquo剛才還在這兒呢,一會兒倒又跑出去了。
&rdquo一面就趕緊叫小艾出去找去。
小艾走到弄堂裡,拿着個拌貓飯的洋瓷盤子镗镗敲着,&ldquo咪咪!咪咪!&rdquo的高叫着,同時嘴裡啧啧有聲,她是常常這樣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麼,總覺得這種行為實在太可笑了,自己覺得非常不自然,仿佛怕給什麼人聽見了。
在弄堂裡前前後後都走遍了,也沒有那貓的影子。
回到家裡來,才掩上後門,忽然有人揿鈴,一開門,卻吃了一驚,原來就是對過屋頂上常常看見的那俊秀的青年,他抱着個貓問道:&ldquo這貓是不是你們的?&rdquo越是怕他聽見,倒剛巧給他聽見了。
小艾紅着臉接過貓來,覺得應當道一聲謝,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青年便又解釋道:&ldquo給他們捉住關起來了&mdash&mdash我們家裡老鼠太多,他們也真是,也不管是誰家的,說是要把這貓借來幾天讓它捉捉老鼠。
&rdquo
小艾便笑道:&ldquo哦,你們家老鼠多?過天我們有了小貓,送你們一個好吧?&rdquo那青年先笑着說&ldquo好&rdquo,略頓了一頓,又說了聲:&ldquo我就住在八号裡。
我叫馮金槐。
&rdquo說着,又向她點了個頭,便匆匆的走開了。
小艾抱着貓關上了門,便倚在門上,低下頭來把臉偎在那貓身上一陣子揉擦,忽然覺得它非常可愛。
她上樓去把貓送到五太太房裡。
五太太房裡有一個日曆,今天這一張是紅字,原來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這時候怎麼會在家裡。
那天天氣非常好,小艾便一直有點心神不定,老是往對過屋頂上看着,那馮金槐卻一直沒有出來。
也許出去了,難得放一天假,還不出去走走。
陶媽做菜的時候發現醬油快完了,那天午飯後便叫小艾雲打醬油,生油也要買了。
小艾先把藍布圍裙解了下來,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
他們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這天氣好的時候,便把兩張作台搬到後門外面來擺着,幾個店員圍着桌子坐着,在那裡粘貼繡花鞋面,就在那藍天和白雲底下,空氣又好,光線又好,桌上攤滿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綠的,玄色、藍色的,平金繡花,十分鮮豔。
小艾每次走過的時候總要多看兩眼,今天卻沒有怎樣注意,心裡總覺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為什麼很怕碰見那馮金槐。
從弄堂裡走出去,一路上也沒有碰見什麼人。
回來的時候,卻老遠的就看見那馮金槐穿着一件破舊的短袖汗衫,拿着個洋瓷盆在自來水龍頭那裡洗衣裳。
他一定也覺得他這是&ldquo男做女工&rdquo,有點難為情似的,微笑着向她點了點頭,小艾也點點頭笑了笑,偏趕着這時候,她的頭發給風吹的,有一绺子直披到臉上來,她兩隻手又都占着,拿着一瓶油,一瓶醬油,隻得低下頭來,偏着臉一直湊上去,把頭發扶到耳後去。
同時自己就又覺得,這一個動作似乎近于一種羞答答的樣子,見了人總是這樣不大方,因此便又紅着臉笑道:&ldquo今天放假呀?&rdquo然而也就說了這麼一句,因為看見鞋店裡那些夥計坐在那邊貼鞋面,有兩個人向他們這邊望過來,仿佛對他們很注意似的。
她也沒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邊走了過去,走回家去了。
以後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總拿着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來水龍頭那裡去洗衣裳。
想必他家裡總是沒有什麼人,所以東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在弄堂裡有時候也碰見,不過星期日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見一次的。
見面的次數多了偶爾也說說話。
他說他是在一個印刷所裡做排字工作的,他是一個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裡的日曆一向是歸小艾撕的,從此以後,這日曆就有點靠不住起來,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曆上已經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舊是一張紅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舊是星期日,或許是因為過了這一天之後,在潛意識裡仿佛有點懶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記做這樁事情。
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陰,本來就過得糊裡糊塗的,所以也不會注意到這些。
五太太那隻貓懷着小貓,後來沒有多少時候就養下來了,一窠有五隻,五太太一隻也不預備留着,打算誰要就給誰。
小艾便想着,等看見金槐的時候要告訴他一聲,但是這一向倒剛巧沒有機會見到他。
已經有好兩個星期沒有看見他出來洗衣服了。
近來天氣漸漸冷了,大約因為這緣故,一直也沒看見他在屋頂上看書。
有一天她又朝那邊望着,心裡想不會是病了吧。
那屋頂上斜搭着一根竹竿,晾着幾件衫褲,裡面卻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紅色魚鱗花紋的布旗袍。
她忽然想起來,前些時有一次看見兩輛黃包車拉到八号門口,黃包車上堆着紅紅綠綠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辦喜事&ldquo鋪嫁妝&rdquo,八号那一座房子裡面住了那麼許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
當時也沒有注意,後來新娘子是什麼時候進門的,也沒有看見。
其實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結婚。
除非他已經有了女人了,在鄉下沒有出來。
兩樣都是可能的。
她這時候想着,倒越想越像&mdash&mdash也說不定就是他結婚。
怪不得他這一向老沒出來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實在是沒有理由這樣難過,也沒有這權利,但是越是這樣,心裡倒越是覺得難過。
小貓生下來已經有一個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
小艾便想着,借着這機會倒可以到金槐那裡去一趟,把這貓給他們送去,順便看看他家裡到底是個什麼情形。
她趁着有一天,是一個陰曆的初一,陶媽劉媽都到廟裡燒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着了,她便去換上一件幹淨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條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臉,把牙粉倒了些在手心裡,往臉上一抹,把一張臉抹得雪白的,越發襯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齊肩的長發。
她悄悄的把貓抱着,下樓開了後門溜了出去,便走到對過那座老房子裡,走上台階,那裡面卻是一進門就是黑洞洞的,有點千門萬戶的模樣。
她略微躊躇了一下,便徑自走上樓梯。
樓梯口有一個女人抱着孩子嗚嗚做聲的哄着拍着,在那裡踱來踱去,看見了小艾,便隻管拿眼睛打量着她。
小艾便笑道:&ldquo對不起,有個馮金槐是不是住在這裡?&rdquo那女人想了一想道:&ldquo馮金槐&mdash&mdash是呀,他本來住在上頭的,現在搬走了呀。
&rdquo小艾不覺怔了怔,道:&ldquo哦,搬走啦?&rdquo那女人見她還站在那裡,仿佛在那裡發呆,便問道:
澳憧墒撬的親戚?&rdquo小艾忙笑道:&ldquo不是,我是對過的,因為上回聽見他說他們這兒老鼠多,想要一隻貓,我答應他我們那兒有小貓送他一隻的。
&rdquo說着,便把那小貓舉了一舉給她看看。
那女人說道:&ldquo他搬了已經一個多月了,本來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間房裡的,現在他表弟讨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rdquo
小艾哦了一聲,又向她點了個頭,便轉身下樓,手裡抱着那隻小貓,另一隻手握着它兩隻前爪,免得它抓人,便這樣一直走出去,下了台階。
太陽曬在身上很暖和,心裡也非常松快,但同時又覺得惘然。
雖然并不是他結婚,但是他已經搬走了。
她又好像得到了一點什麼,又好像失去了什麼,心裡隻是說不出來的怅惘。
又過了些日子。
有一天黃昏的時候,小艾在後門外面生煤球爐子,彎着腰拿着把扇子極力地肩着,在那寒冷的空氣裡,那白煙滾滾的住橫裡直飄過去。
她隻管彎着腰扇爐子,忽然聽見有人給煙嗆的咳嗽,無意之中擡起頭來看了看,卻是金槐。
他已經繞到上風去站着了。
他覺得他剛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麼一聲嗽來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點可笑,因此倒又有點窘,雖然向她點頭微笑道,那笑容卻不大自然。
小艾卻是由衷地笑了起來,道:&ldquo咦?&hellip&hellip
我後來給你送小貓去的,說你搬走了。
&ldquo金槐喲了一聲,仿佛很抱歉似的,隻是笑着,隔了一會方道:&rdquo叫你白跑一趟。
我搬走已經好幾個月了。
我本來住在這兒是住在親戚家裡。
&ldquo
小艾便道:&ldquo你今天來看他們啦?&rdquo金槐道:&ldquo嗳。
今天剛巧走過。
&rdquo說到這裡,他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可說,因此兩人都默然起來,小艾低着頭隻管扳弄着那把扇爐子的破蒲扇。
半晌,她覺得像這樣面對面地站在後門口,又一句話也不說,實在不大妥當,不要給人看見了。
因見那煤球爐子已經生好了,便俯身端起來,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爐子送了進去。
她在爐子上擱上一壺水,忍不住又走到後門口去看看,心裡想他一定已經到他親戚家裡去了。
但是他并沒有進去,依舊站在對過的牆根下,點起一支香煙在那裡吸着。
小艾把兩手抄在圍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邊走了過去。
她并沒有發問,他倒先迎上來帶笑解釋着,道:&ldquo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們那兒去了。
&rdquo他頓了頓,又道:&ldquo因為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回頭他們又要留我吃晚飯,倒害人家費事。
&rdquo小艾也微笑着點了點頭,應了一聲,随即問道:&ldquo你是不是從印刷所來?你們幾點鐘下工?&rdquo金槐說他們六點鐘下工,又告訴她印刷所的地址,說他現在搬的地方倒是離那兒比較近,來回方便得多。
兩人一面閑談着,在不知不覺間便向弄口走去。
也可以說是并排走着,中間卻隔得相當遠。
小艾把手别到背後去把圍裙的帶子解開了,仿佛要把圍裙解下來,然而帶子解開來又系上了,隻是把它束一束緊。
走出弄口,便站在街沿上。
金槐默然了一會,忽然說道:
拔依垂好幾次了,都沒有看見你。
&rdquo小艾聽他這樣說,仿佛他搬走以後,曾經屢次的回到這裡來,都是為了她,因為希望能夠再碰見她,可見他也是一直惦記着她的。
她這樣想着,心裡這一份愉快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再也抑制不住那臉上一層層泛起的笑意,隻得偏過頭去望着那邊。
金槐又道:&ldquo你大概不大出來吧?夏天那時候倒常常碰見你。
&rdquo小艾卻不便告訴他,那時候是因為她一看見他出來了,就想法子借個緣故也跑出來,自然是常常碰見了,她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嗤一笑。
金槐想問她為什麼笑。
也沒好問,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隻管紅着臉向她望着,小艾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便扭身靠在一隻郵筒上,望着那街燈下幢幢往來的車輛。
金槐站在她身後,也向馬路上望着。
小艾回過頭來向他笑道:&ldquo你真用功,我常常看見你在那兒看書。
&rdquo金槐笑道:&ldquo你在哪兒看見我,我怎麼沒看見你?&rdquo小艾道:&ldquo你不是常常坐在那房頂上的嗎?&rdquo金槐笑道:&ldquo我因為程度實在太差,所以隻好自己看看書補習補習。
别的排字工人差不多都中學程度,隻有我隻在鄉下念過兩年私塾。
&rdquo她問他是哪裡人,幾時到上海來的。
他說他十四歲的時候到上海來學生意,家裡還有母親和哥哥在鄉下種田。
他問她姓什麼,她倒頓住了,她很不願意剛認識就跟人家說那些話,把自己說得那樣可憐,連姓什麼都不知道;因此猶豫了一會,隻得随口說了聲&ldquo姓王&rdquo。
她估計着她已經出來了不少時候,便道:&ldquo我得要進去了,恐怕他們要找我了。
&rdquo金槐也知道她是那家人家的婢女,行動很不自由的,不要害她挨罵,便也說道:&ldquo我也要回去了。
&rdquo這樣說了以後,兩人依舊默默相向,過了一會,小艾又說了聲:&ldquo我進去了。
&rdquo便轉身走進弄堂。
雖然并沒有約着幾時再見面,第二天一到了那時候,小艾就想着他今天下了班不知會不會再來,因此就揀了這時候到廚房裡去劈柴,把後門開着,不時的向外面看看,果然看見他來了。
陶媽剛巧也在廚房裡,小艾就沒有和他說話,金槐也就走開了。
小艾等劈好了柴,便造了個謊說頭發上插的一把梳子丢了,恐怕在弄堂裡了,便跑出去找。
走到弄堂口,金槐還在昨天那地方等着她,便又站在那兒說起話來。
以後他們常常這樣,隔兩天總要見一次面。
後來大家熟了,小艾有一天便笑着說:&ldquo你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