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腥氣,她低着頭看書,膝上攤着本小說,燈不甚亮,她把臉栖在書上。
潆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潆珠站着,挨着對過的一張床,把一雙腳跪在床上,拿着件大衣,在下擺上摸摸捏捏,把頭伸到破了的裡子裡。
她母親便問:“做什麼?”潆珠微笑道:“裡頭有個銅闆。
”
潆芬笑道:“一個銅闆現在好值許多錢呢!”潆華頭也不擡,道:
“這天真冷,剛剛還滾燙的,一下子就冷了!”潆芬道:“外頭還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輕輕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張看,道:“可是有月亮?好像看見金黃的,一晃。
”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着潆珠,潆珠被她母親一看,越發地心不在焉,尋找銅闆,手指從大衣袋的破洞裡鑽了出來。
全少奶奶道:“盡掏它做什麼?你看,給你越掙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媽去告訴的。
後來問到我,我就說:大家都是認得的;确實知道是很好的人家,潆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說穿了就沒有事了。
奶奶是那個脾氣,過過就好了。
”潆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丢,她順勢撲倒在床,哭了起來。
雖然極力地把臉壓在大衣上,壓在那肮髒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聲的嗚咽還是震動了這間房,使人聽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塊揭了皮的紅鮮鮮的肌肉。
妹妹們一時寂靜無聲,全少奶奶道:“你瘋了?
哭什麼?你這孩子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奶奶今天說了你兩句,自己的奶奶,有什麼難為情的?今天她是同爺爺吵了嘴,氣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黴。
快不要哭了,哭出病來了!你這樣難過,是你自己吃虧噢!”潆珠還是大哭,全少奶奶漸漸的也沒有話了,隻坐在床邊,坐在那裡仿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間電燈滅了。
潆華在黑暗裡仿佛睡醒似地,聲音從遠處來,惺忪煩惱地叫道:“真難過!我一本書正看完!”潆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願看了一半?”潆華道:“不是嗳,你不知道,書裡兩個人,一個女的死了,男的也離開北京,火車出了西直門,又在那兒下着雨……書一完,電燈又黑了,就好像這世界也完了……真難過!”
房間裡靜默了一會,潆珠的抽噎也停了。
全少奶奶自言自語道:“還要把煤球搬上來。
”她高聲叫老媽子。
老媽子擎着個小油燈上樓來,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來到廚房裡。
全少奶奶監督着老媽子把桌肚底下堆着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裡,油燈低低地放在凳上,燈光倒着照上來,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滾圓的,顯得肥胖可愛。
一隻新的砂鍋,還沒用過的,燈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黃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隻手指輕輕摸了一摸,冰涼之中也有一種溫和、松松的質地。
地下醬黃的大水缸蓋着木頭蓋;兩隻洋鐵筒疊在一起做成個小風爐。
泥竈裡的火早已熄去,竈頭還熏着一壺水,半開的水,發出極細微的噓噓,像一個傷風的人的睡眠,餘外都是黑暗。
全少奶奶在這裡怨天怨地做了許多年了。
這些年來,就這廚房是真的,污穢,受氣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話,她公公的誇大,她丈夫的風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話,她不懂得,也不信任。
然而現在,她女兒終身有靠了,靜安寺路上一爿店,這是真的。
全少奶奶看着這廚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燈的一撮小黃火,遠遠地另有一點光,她還當是外面哪家獨獨有電燈,然而仔細一看,還是這小火苗的複影。
除了這廚房就是廚房,更沒有别的世界。
樓上潆珠在黑暗中告訴兩個妹妹,今天店裡怎麼來了個女人,怎樣哭,怎樣鬧,說她是同毛耀球同居的。
潆珠道:
“我還沒同媽說呢,媽一定要生氣,要大反對了。
好在我也決定了——這不行,弄了這樣一個女人在裡頭,怎麼可以!”潆芬潆華都是極其興奮,同聲問道:“這女人什麼樣子?好看麼?”
潆珠放出客觀、灑脫的神氣,微笑答道:“還好……”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道:“嗳,相當漂亮的呵!”她真心衛護那女人,她對于整個的戀愛事件是自衛的态度。
她又說道:“今天我本來打電話給他的,預備跟他明說,叫他以後不要來找我了。
電話沒打通。
後來咖啡館裡我也沒去。
不過以後要是再看見了他——哼!你放心,他不會沒有話說的!我都知道他要講些什麼!還不是說:他同這女人的事,還是從前,他還沒碰見我的時候。
現在當然都兩樣羅!從前他不過是可憐她,那時候他太年輕了,一時糊塗。
現在斷雖斷了,還是纏繞不清,都是因為沒有正式結婚的緣故,離起來反而難……哼,他那張嘴還不會說麼?”就這樣說着,她已經一半原諒了他。
同時她相信,他可以說得更婉轉,更叫人相信。
果然。
現在他們不能在藥房裡會面了,可是她還是讓他每天送她回去。
關于從前那個女人,家裡她母親她妹妹都代她瞞着。
于是他們繼續做朋友,雖然又是從頭來過——潆珠對他冷淡了許多。
禮拜天,他又約她看電影。
因為那天剛巧下雨,潆珠很高興她有機會穿她的雨衣,便答應了。
米色的鬥篷,紅藍格子嵌線,連着風兜,遮蓋了裡面的深藍布罩袍,泛了花白的;還有她的卷發,太長太直了,梢上太幹,根上又太濕。
風帽的陰影深深護着她的臉,她覺得她是西洋電影裡的人,有着悲劇的眼睛,喜劇的嘴,幽幽地微笑着,不大說話。
天還是冷,可是這冷也變成纏綿的了,已經是春寒。
不是整大塊的冷,卻是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
從電影院出來,他們在咖啡館裡坐了一會,潆珠喝了一杯可可,沒吃什麼東西,誇那兒的音樂真好。
毛耀球說他家裡有很好的留聲機片子,邀她去坐一會。
她本來說改天去聽,出了咖啡館,卻又不願回家,說不去不去,還是去了。
到了他房間裡,老媽子送上茶來,耀球幫着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絹子擦了擦上面的水。
潆珠也用手帕來揩揩她的臉。
她的鬓腳原是很長,潮手絹子一抹,絲絲的兩縷鬓發粘貼在雙腮,彎彎的一直到底,越發勾出了一個肉嘟嘟的鵝蛋臉。
她靠着小圓台坐着,一手支着頭,留聲機就放在桌上,非常響亮地唱起了《藍色的多瑙河》。
耀球問她:“可嫌吵?”
潆珠笑着搖頭,道:“我聽無線電也是這樣,喜歡坐得越近越好,人家總笑我,說我恨不得坐到無線電裡頭去!”坐得近,就仿佛身入其中。
華爾滋的調子,搖擺着出來了,震震的大聲,驚心動魄,幾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躏。
尤其是現在,黃昏的房間,漸漸暗了下來,唱片的華美裡有一點凄涼,像是酒闌人散了。
潆珠在電影裡看見過的,宴會之後,滿地絆的彩紙條與砸碎的玻璃杯,然而到後來,也想不起這些了。
嘹亮無比的音樂隻是回旋,回旋如意,有一種黑暗的熱鬧,簡直不像人間。
潆珠怕了起來,她盯眼望着耀球的臉,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餘光裡,已經看不大清楚了。
耀球也看着她,微笑着,有他自己的心思。
潆珠喜歡他這時候的臉,灰蒼蒼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她向他說:“幾點鐘了?不早了罷?”他聽不見,湊過來問:“唔?”随即把一隻手掌擱在她大腿上。
她一怔,她極力要做得大方,矯枉過正了,半天也沒有表示,假裝不覺得。
後來他慢慢地摩着她的腿,雖然隔了棉衣,她也緊張起來。
她站起來,還是很自然的,說了一句:“聽完了這張要走了。
”攏攏頭發,向穿衣鏡裡窺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來,替她開燈。
燈光照到鏡子裡,照見她的臉。
因為早先吃喝過,嘴上紅膩的胭脂蝕掉一塊,隻剩下一個圈圈,像給人吮過的,别有一種誘惑性。
耀球道:“反面的很好呢,聽了那個再走。
”音樂完了,他扳了扳,止住了唱片。
忽然他走過來,抱住了她,吻她了。
潆珠一隻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着,雖然她并沒有抗拒的意思。
他摟得更緊些,他仿佛上上下下有許多手,潆珠覺得有點不對,這回她真地掙紮了,抽脫手來,打了他一個嘴巴子。
她自己也像挨了個嘴巴似的,熱辣辣的,發了昏,開門往下跑,一直跑出去。
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着,心裡漸漸明白過來,還是大義凜然地,渾身熾熱,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寒冷。
雨還在下。
她把雨衣丢在他那兒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來——差不多一個月之後了——和老太太說了許多話,老太太聽了正生氣呢,仰彜推門進來,紫微見他穿着馬褲呢中裝大衣,便問:“你這個時候到哪兒去?”
仰彜道:“我去看電影去。
”姑奶奶道:“這個天去看電影?剛剛我來的時候是雨夾雪。
”仰彜道:“不下了,地下都幹了。
”
他向紫微攤出一隻手,笑着咕哝了一句道:“媽給我四百塊錢。
”紫微嘴裡蠍蠍整整發出輕細的詫異之聲,道:“怎麼倒又……怎麼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出了手,這麼大的一個兒子了,實在難為情,隻得從身邊把錢摸了出來。
仰彜這姊姊向來是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親争口氣!紫微就恨他這一點,此刻她連帶地也恨起女兒來。
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覺得,粉光脂豔坐在那裡,笑嘻嘻和仰彜說道:“嗳,我問你!可是有這個話,你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