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沉香屑第一炉香

首頁
    。

    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經灰的灰、黃的黃,隻有那丈來高的象牙紅樹,在暮色蒼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開着碗口大的紅花。

     薇龍正走着,背後開來一輛汽車,開到她跟前就停下了。

    薇龍認得是喬琪的車,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緊了腳步向前走去,喬琪開着車緩緩的跟着,跟了好一截子。

    薇龍病才好,人還有些虛弱,早累出了一身汗,隻得停下來歇一會兒腳,那車也停住了。

    薇龍猜着喬琪一定趁着這機會,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話也沒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他把一隻手臂橫擱在輪盤上,人就伏在輪盤上,一動也不動。

    薇龍見了,心裡一牽一牽地痛着,淚珠順着臉直淌下來,連忙向前繼續走去,喬琪這一次就不再跟上來了。

    薇龍走到轉彎的地方,回頭望了一望,他的車依舊停在那兒。

    天完全黑了,整個的世界像一張灰色的耶誕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真正存在的隻有一朵一朵頂大的象牙紅,簡單、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龍回到了梁宅,問知梁太太在小書房裡,便尋到書房裡來。

    書房裡隻在梁太太身邊點了一盞水綠小台燈,薇龍離着她老遠,在一張金漆椅子上坐下了,兩人隔了好些時都沒有開口。

    房裡滿是那類似杏仁露的強烈的蔻丹的氣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翹着兩隻手,等它幹。

    兩隻雪白的手,仿佛才上過子似的,夾破了指尖,血滴滴地。

    薇龍臉不向梁太太,慢慢的說道:"姑媽,喬琪不結婚,一大半是因為經濟的關系嗎?"梁太太答道:"他并不是沒有錢娶親。

    喬家至不濟也不會養不活一房媳婦。

    就是喬琪有這心高氣傲的毛病,總願意兩口子在外面過得舒服一點,而且還有一層,喬家的家庭組織太複雜,他家的媳婦豈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點錢,也可以少受點氣,少看許多怪嘴臉。

    "薇龍道:"那麼,他打算娶個妝奁豐厚的小姐。

    "梁太太不作聲,薇龍垂着頭,小聲道:"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

    "梁太太向她瞟了一眼,咬着嘴唇,微微一笑。

    薇龍被她激得紅了臉,辯道:"怎麼見得我不能賺錢?我并沒問司徒協開口要什麼,他就給了我那隻镯子。

    "梁太太格格的笑将起來,一面笑,一面把一隻血滴滴的食指點住了薇龍,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瞧你這孩子,這會子就記起司徒協來了!當時人家一片好意,你那麼亂推亂擋的,仿佛金剛鑽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點得罪了人。

    現在你且試試看,開口問他要東西去。

    他準不知道送你糖好,還是玫瑰花好──隻怕小姐又嫌禮太重了,不敢收!"薇龍低着頭,坐在暗處,隻是不言語。

    梁太太又道:"你别以為一個人長得有幾分姿色,會講兩句場面上的話,又會唱兩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願願的大把的送錢給你花。

    我同你是自家人,說句不客氣的話,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氣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才。

    "薇龍微微的歎了一口氣道:"你讓我慢慢的學呀!"梁太太笑道:"你該學的地方就多了!試試也好。

    " 薇龍果然認真的學習起來。

    因為她一心向學的緣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随時的指撥幫襯,居然成績斐然。

    耶誕節前後,喬琪喬和葛薇龍正式訂婚的消息,在南華日報上發表了。

    訂婚那天,司徒協送了一份隆重的賀禮不算,連喬琪喬的父親喬誠爵士也送了薇龍一隻白金嵌鑽手表。

    薇龍上門去拜謝,老頭兒一高興,又給她買了一件玄狐披風。

    又怕梁太太多了心去,買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

    喬琪對于這一頭親事還有幾分猶疑,梁太太勸他道:"我看你将就一點罷!你要娶一個闊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點的門戶,你又看不上眼。

    真是幾千萬家财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驕縱慣了的,哪裡會像薇龍這麼好說話?處處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

    你要錢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麼?當然,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

    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盡可以離婚。

    在英國的法律上,離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合法的理由是犯奸。

    你要抓到對方犯奸的證據,那還不容易?"一席話說得喬琪心悅誠服,他們很快的就宣布結婚,在香港飯店招待來賓,自有一番熱鬧。

     香港的公寓極少,兩個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貴。

    與人合住又嫌耳目混雜。

    梁太太正舍不得薇龍,便把喬琪招贅了進來,撥了樓下的三間房給他們住。

    倒也和獨門獨戶的公寓差不多。

    從此以後,薇龍這個人就等于賣了給梁太太和喬琪喬,整天忙着,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但是她也有快樂的時候,譬如說,陰曆三十夜她和喬琪兩個人單獨的到灣仔去看熱鬧。

    灣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區,地段既偏僻,又充滿了下等的娛樂場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場,類似北方的廟會,卻是在那裡舉行的。

    屆時人山人海,很多的時髦人也願意去擠一擠,買些零星東西。

    薇龍在一檔古玩攤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喬琪擠上前去和那夥計還價。

    那人蹲在一層一層的陳列品的最高層上,穿着緊身對襟柳條布棉襖,一色的子,一頂呢帽推在腦後,街心懸挂着的汽油燈的強烈的青光正照在他那廣東式的硬線條的臉上,越顯得山陵起伏,邱壑深沉。

    他把一隻手按着膝蓋上,一隻手打着手勢,還價還了半晌,隻是搖頭。

    薇龍拉了喬琪一把道:"走罷走罷!"她在人堆裡擠着,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頭上是紫黝黝的藍天,天盡頭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灣裡有這麼一個地方,有的是密密層層的人,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藍磁雙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綠堆金絲絨、玻璃紙袋裝著『巴島蝦片"、琥珀色的熱帶産的榴梿糕、拖着大紅穗子的佛珠、鵝黃的香袋、烏銀小十字架、寶塔頂的涼帽;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還有那凄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

    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隻有無邊的恐怖。

    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畫。

    隻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裡,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

     這裡髒雖髒,的确有幾分狂歡的勁兒。

    滿街亂糟糟地花炮亂飛,她和喬琪一面走一面縮着身子躲避那紅紅綠綠的小掃帚星。

    喬琪突然帶着笑喊道:"喂!你身上着了火了!"薇龍道:"又來騙人!"說着,扭過頭去驗看她的後襟。

    喬琪道:"我幾時騙過你來!快蹲下身來,讓我把它踩滅了。

    "薇龍果然屈膝蹲在地上,喬琪也顧不得鞋底有灰,兩三腳把她的旗袍下擺的火踏滅了。

    那件品藍小銀壽字織錦緞的棉袍上已經燒了一個洞。

    兩個人笑了一會,繼續向前走去。

    喬琪隔了一會,忽然說道:"真的,薇龍,我是個頂愛說謊的人,但是,從來沒對你說過一句謊,自己也覺得納罕。

    "薇龍笑道:"還在想着這個!"喬琪迫着她問道:"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是不是?"薇龍歎了一口氣道:"從來沒有。

    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謊可以使我多麼快樂,但是──不!你懶得操心。

    "喬琪笑道:"你也用不着我來編謊給你聽。

    你自己會哄自己。

    總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認我是多麼可鄙的一個人。

    那時候,你也要懊悔你為我犧牲了這許多!一氣,就把我殺了,也說不定!我簡直害怕!"薇龍笑道:"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喬琪道:"無論如何,我們現在權利與義務的分配,太不公平了。

    "薇龍把眉毛一揚,微微一笑道:"公平?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裡,根本談不到公平兩個字。

    我倒要問了,今天你怎麼忽然這樣的良心發現起來?"喬琪笑道:"因為我看你這麼一團高興的過年,跟孩子一樣。

    "薇龍笑道:"你看着我高興,就非得說兩句使人難受的話,不叫我高興下去?" 兩人一路走一路看着攤子上的陳列品,這兒什麼都有,可是最主要的還是賣的是人。

    在那慘烈的汽油燈下,站着成群的女孩子,因為那過分誇張的光與影,一個個都有着淺藍的鼻子,綠色的面頰,腮上大片的胭脂,變成了紫色。

    内中一個年紀頂輕的,不過十三四歲模樣,瘦小身材,西裝打扮,穿了一件青蓮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紅細折綢裙,凍得發抖。

    因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蕩漾着,像水中的倒影,牙齒忒楞楞的打在下唇上,把嘴唇皮都咬破了。

    一個醉醺醺的英國水手從後面走過來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過頭去向他飛了一個媚眼──倒是一雙水盈盈的吊眼梢,眼角直插到鬓發裡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鮮紅的凍瘡。

    她把兩隻手合抱着那水兵的膀臂,頭倚在他身上;兩人并排走不了幾步,又來了一個水兵,兩個人都是又高又大,夾持着她。

    她的頭隻齊他們的肘彎。

     後面又擁來一大幫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的亂擲花炮。

    瞥見了薇龍,不約而同的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趕月似的飛過來。

    薇龍吓得撒腿便跑,喬琪認準了他們的汽車,把她一拉拉到車前,推了進去,兩人開了車,就離開了灣仔。

    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當做什麼人了?"薇龍道:"本來嘛,我跟她們有什麼分别?"喬琪一隻手管住輪盤,一隻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薇龍笑着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

    怎麼沒有分别呢?她們是不得已的,我是自願的!"車過了灣仔,花炮拍啦拍啦炸裂的爆響漸漸低下去了,街頭的紅綠燈,一個趕一個,在車前的玻璃裡一溜就黯然滅去。

    汽車駛入一帶黑沉沉的街衢。

    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他把自由的那隻手摸出香夾子和打火機來,卷兒銜在嘴裡,點上火。

    火光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裡,他的嘴上仿佛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

    花立時謝了。

    又是寒冷與黑暗…… 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這裡結束……薇龍的一爐香,也就快燒完了。

    
上一頁 章節目錄 下一章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