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心经

首頁
    小寒站在門口,楞了一會,也走進客室裡來。

    陽台上還曬着半邊太陽,她母親還蹲在涼棚底下修剪盆景。

    小寒三腳兩步奔到陽台上,豁朗一聲,把那綠磁花盆踢到水溝裡去。

    許太太吃了一驚,紮煞着兩手望着她,還沒說出話來,小寒順着這一踢的勢子,倒在竹籬笆上,待要哭,卻哭不出來,臉掙得通紅,隻是幹咽氣。

     許太太站起身來,大怒道:"你這算什麼?" 小寒回過一口氣來,咬牙道:"你好!你縱容得他們好!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許小寒道:"绫卿,我爸爸沒有見過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電話号碼。

    " 她的同學段绫卿詫異道:"怎麼?" 小寒道:"我爸爸記性壞透了,對于電話号碼卻是例外。

    我有時懶得把朋友的号碼寫下來,就說:爸爸,給我登記一下。

    他就在他腦子裡過了一過,登了記。

    " 衆人一齊笑了。

    小寒高高坐在白宮公寓屋頂花園的水泥闌幹上,五個女孩子簇擁在她下面,一個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餘的都倚着闌幹。

    那是仲夏的晚上,瑩澈的天,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藍襯衫與白子,孔雀藍的襯衫消失在孔雀藍的夜裡,隐約中隻看見她的沒有血色的玲珑的臉,底下什麼也沒有,就接着兩條白色的長腿。

    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當長,從闌幹上垂下來,格外的顯得長一點。

    她把兩隻手撐在背後,人向後仰着。

    她的臉是神話裡的小孩的臉,圓鼓鼓的腮幫子,小尖下巴,極長極長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着。

    短而直的鼻子。

    薄薄的紅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闌幹上,仿佛隻有她一個人在那兒。

    背後是空曠的藍綠色的天,藍得一點渣子也沒有──有是有的,沉澱在底下,黑漆漆、亮閃閃、烘烘、鬧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

    這裡沒有别的,隻有天與上海與小寒。

    不,天與小寒與上海,因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與上海之間。

    她把手撐在背後,壓在粗糙的水泥上,時間久了,覺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鬧着說不喜歡上海,要搬到鄉下去。

    " 一個同學問道:"那對于他的事業,不大方便罷?" 小寒道:"我說的鄉下,不過是龍華江灣一帶。

    我爸爸這句話,自從我們搬進這公寓的時候就說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

    " 又一個同學贊道:"這房子可真不錯。

    " 小寒道:"我爸爸對于我們那幾間屋子很費了一點心血哩!單為了客廳裡另開一扇門,不知跟房東打了多少吵子!" 同學們道:"為什麼要添一扇門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别的迷信沒有,對于陽宅風水倒下過一點研究。

    " 一個同學道:"年紀大的人……" 小寒打斷她的話道:"我爸爸年紀可不大,還不到四十呢。

    " 同學們道:"你今天過二十歲生日……你爸爸跟媽一定年紀很小就結了婚罷?" 小寒扭過身去望着天,微微點了個頭。

    許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層,就在屋頂花園底下。

    下面的陽台有人向上喊:"小姐,這兒找您哪!您下來一趟!"小寒答應了一聲,跳下闌幹,就蹬蹬下樓去了。

     她同學中有一個,見她去遠了,便悄悄的問道:"隻聽見她滿口的爸爸長爸爸短。

    她母親呢?還在世嗎?" 另一個答道:"在世。

    " 那一個又問道:"是她自己的母親麼?" 這一個答道:"是她自己的母親。

    " 另一個又追問道:"你見過她母親沒有?" 這一個道:"那倒沒有,我常來,可是她母親似乎是不大愛見客……" 又一個道:"我倒見過一次。

    " 衆人忙問:"是怎樣的一個人?" 那一個道:"不怎樣,胖胖的。

    "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陽台上喊道:"你們下來吃冰淇淋!自己家裡搖的!" 衆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來的果殼向她擲去。

    小寒彎腰躲着,罵道:"你們作死呢!"衆人格格笑着,魚貫下樓,早有仆人開着門等着。

    客室裡,因為是夏天,主要的色調是清冷的檸檬黃與珠灰。

    不多幾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牆上卻落落挂着幾張名人書畫。

    在燈光下,我們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學們,一個戴着金絲腳的眼鏡,紫棠色臉,嘴唇染成橘黃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

    一個颀長潔白,穿一件櫻桃紅鴨皮旗袍的是段绫卿。

    其餘的三個是三姐妹,餘公使的女兒,波蘭、芬蘭、米蘭;波蘭生着一張偌大的粉團臉,朱口黛眉,可惜都擠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

    芬蘭米蘭和她們的姐姐眉目相仿,隻是臉盤子小些,便秀麗了許多。

     米蘭才跨進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準是你幹的!你這丫頭,活得不耐煩了是怎麼着?"米蘭摸不着頭腦,小寒抓着她一隻手,把她拖到陽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攤稀爛的楊梅道:"除了你,沒有别人!水果皮胡桃殼摔下來不算數,索性把這東西的溜溜往我頭上抛!幸而沒有弄髒我衣服,不然,仔細你的皮!" 衆人都跟了出來,幫着米蘭叫屈。

    绫卿道:"屋頂花園上還有幾個俄國孩子。

    想是他們看我們丢水果皮,也跟着湊熱鬧,闖了禍。

    "小寒叫人來掃地。

    彩珠笑道:"鬧了半天,冰淇淋的影子也沒有看見。

    "
上一章 章節目錄 下一頁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