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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二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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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移,仿佛他這些年來一直住在旅館裡一般。

    他們不談學校裡的事,因為未來的計畫裡沒有他,也許他有些惘然。

    他們避免一切道德問題。

    小說與電影之類的消閑品沾着男女的關系太多了,他們不能當着他加以批評或介紹。

    他們也不像往常一般交替着說東家長西家短,因為近來教職員圈内唯一的談資就是他的婚姻。

    連政治與世界大局他們也不敢輕易提起,因為往往有一兩個脾氣躁的老頭子會氣喘籲籲地奉勸大家不要忘了維持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于是大家立刻寂然無聲,回味羅傑安白登的醜史。

    許許多多的話題,他們都怕他嫌忌諱,因而他們和他簡直沒有話說,窘得可憐。

    他躲着他們,一半也是出于恻隐之心,同時那種過于顯著的圓滑,也使他非常難堪。

    然而他最不能夠忍耐的,還是一般女人對于他的态度。

    女秘書、女打字員、女學生、教職員的太太們,一個個睜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溫柔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臉吓得一紅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識突然發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該做的事來。

    她們鄙視他、憎惡他,但是同時她們畏畏縮縮地喜歡一切犯罪的人,殘暴、野蠻的、原始的男性。

    如果他在這兒待得久了,總有一天她們會把他逼成這麼樣的一個人。

    因為這個,他更急于要離開香港。

     他把兩天的工作并在一天做。

    愫細和他的事,他知道是非常的難于解決。

    英國的離婚律是特别的嚴峻,雙方協議離婚,在法律上并不生效;除非一方面犯奸、瘋狂、或因罪入獄,才有解約的希望。

    如果他們僅僅立約分居的話,他又不得不養活她。

    在香港不能立足,要到别處去混飯吃,帶着她走,她固然不情願,連他也不情願;不帶着她走,他怎麼有能力維持兩份家?在目前這種敵視的局面下,愫細和她的母親肯諒解他的處境的艱難麼?但是她們把他逼瘋了,于她們也沒有什麼好處。

    他相信蜜秋兒總有辦法;她是一個富有經驗的嶽母,靡麗笙和她丈夫不是很順利地離了婚麼? 愫細早回家去了,蜜秋兒太太幾次三番打電話和托人來找羅傑,羅傑總是設法使人轉達,說他正在忙着,無論有什麼事,總得過了這幾天再講。

    眼前這幾天,要他冷靜地處置他的婚姻的糾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這一個禮拜六的下午,考試總算告了個小段落。

    麥菲生夫婦和巴克的長子約他去打網球,他們四個人結伴打網球的習慣已經有了許多年的曆史了;他們現在不能不照常的邀請他,是因為不願他覺得和往日有什麼異樣。

    然而異樣總有些異樣的;麥菲生太太一上場便心不在焉,打了幾盤就支持不住,歇了手,巴克的兒子陪她坐在草坪邊長椅上,看羅傑和麥菲生單打。

    羅傑正在往來奔馳着,忽然覺得球場外麥菲生太太身邊多了一個女人,把手搭在眉毛上,凝神看着他,一面看一面對麥菲生太太說一些話,笑得直不起腰來。

    麥菲生太太有些局促不安的樣子。

    他覺得他自己是動物園裡的一頭獸,他再也拍不下去了,把網拍一丢,向麥菲生道:"我累了,讓巴克陪你來幾盤罷。

    "麥菲生笑道:"你認輸了,"麥菲生太太道:"人家肯認輸,不像你。

    我看你早就該歇歇了。

    巴克給他父親叫去有事。

    天也晚了,我們回去吧。

    "羅傑和麥菲生一同走出了球場。

     羅傑認得那女人是哆玲妲,毛立士教授的填房太太。

    哆玲妲是帶有猶太血液的英國人,一頭鬈曲的米色頭發,濃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頭上;生着一個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後縮着。

    微微凸出的淺藍色大眼睛,隻有笑起來的時候,眯緊了,有些妖娆。

    據說她從前在天津曾經登台賣過藝,有一身靈活的肉;但是她現在穿着一件寬大的白外衣,兩隻手插在口袋裡,把那件外衣得筆直,看不出身段來。

    毛立士為了娶哆玲妲,曾經引起華南大學一般輿論的不滿,在羅傑鬧出這件事之前,毛立士的婚姻也就是數一數二的聳人聽聞的舉動了。

    羅傑自己就嚴格地批評過毛立士,他們兩個人的嫌隙,因此更加深了;而現在毛立士的報複,也就更為香甜。

     哆玲妲自從搬進了華南大學的校區内,和羅傑認識了已經兩三年,但是她從來沒有對他那麼注意過。

    她向羅傑和麥菲生含笑打了個招呼之後,便道:"我說,今天晚上請你們三位過來吃飯。

    我丈夫待會兒要帶好些朋友回來呢,大家湊個熱鬧。

    "麥菲生太太淡淡的道:"對不起,我有點事,怕不能來了!"哆玲妲向麥菲生道:"你呢?我告訴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一瓶一八三○年的白蘭地,我有點疑心他是上了當,你來嘗嘗看是真是假?"又向麥菲生太太笑道:"這些事隻有他内行,你說是不是?"麥菲生太太不答,麥菲生笑道:"謝謝,我準到。

    幾點鐘?"哆玲妲道:"準八點。

    "麥菲生道:"要穿晚禮服麼?"哆玲妲道:"那用不着,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來不可!你好久沒到我們那兒去過了。

    "羅傑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個約……"他們一路說着話,一路走下山叢中的石級去。

    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來,晚知道也得來!" 她走在羅傑後面,羅傑忽然覺得有一隻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他滿心憎厭着,渾身的肌肉起了一陣細微的顫栗。

    回過頭去一看,卻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着的苔綠綢子圍巾,被晚風卷着,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來。

    他不由得聯想到愫細的白綢浴衣,在蜜秋兒家的陽台上……黃昏的海,九龍對岸的一長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眨着眼睛……現在,又是黃昏了,又是休息的時候,思想的時候,記得她的時候……他怕。

    無論如何他不能夠單獨一個人待在旅館裡。

    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又談不到一堆去;他們都是文人。

    "麥菲生插嘴道:"對了,今天輪到他們的文藝座談會,一定又是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麼偏揀今天請客?"哆玲妲噗哧一笑道:"他們不是喝醉了來,也要喝醉了走,有什麼分别?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來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氣,怪可笑的!"羅傑想了一想:大夥兒一同喝醉了,也好。

    便道:"好罷,謝謝你,我來!"哆玲妲穿着高跟鞋走那碎石鋪的階級,人搖搖晃晃的,不免膽寒,便把手搭在羅傑肩上。

    羅傑先以為是她的圍巾,後來發現是她的手,連忙用手去攙麥菲生太太,向麥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

    天黑了,怕摔跤。

    "哆玲妲隻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麥菲生的臂膀。

    四個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麥菲生夫婦分道回家,羅傑獨自下山,開了汽車回旅館,換了衣服,也就快八點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毛立士和他們文藝座談會的會員們,果然都是帶着七八分酒意,席間又灌了不少下去。

    飯後,大家圍着電風扇坐着,大著舌頭,面紅耳赤地辯論印度獨立問題,眼看着就要提起"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那一節了。

    羅傑悄悄的走開了,去撚上了無線電。

    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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