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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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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真可笑,從前那時候住在一個弄堂裡,倒不大說話,現在住得這樣遠,倒天天跑了來。

    &rdquo 金槐笑道:&ldquo那時候倒想跟你說話,看你那樣子,也不知道你願意理我不願意理我。

    &rdquo 小艾不由得笑了,心裡想他也跟她是一樣的心理,她也不知道他喜歡她。

    怎麼都是這樣傻。

     金槐又說:&ldquo我早就知道你叫小艾了。

    &rdquo小艾卻說她最恨這名字,因為人家叫起這名字來永遠是惡狠狠的沒好氣似的。

     後來有一次他來,便說:&ldquo我另外給你想了個名字,你說能用不能用。

    &rdquo說着,便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鉛筆頭和一張小紙片,寫了&ldquo王玉珍&rdquo三個字,指點着道:&ldquo王字你會寫的,玉字不過是王字加一點,珍字這半邊也是個王字,也很容易寫。

    &rdquo小艾拿着那張紙看了半晌,拿在手裡一折兩,又一折四,忽然擡起頭來微笑道:&ldquo我那天随口說了聲姓王,其實我姓什麼自己也不知道。

    &rdquo她對于這樁事情總覺得很可恥,所以到這時候才告訴他,她從小就賣到席家,家裡的事情一點也記不起了,隻曉得她父母也是種田的。

    她真怨她的父母,無論窮到什麼田地,也不該賣了她。

    六七歲的孩子,就給她生活在一個敵意的環境裡,人人都把她當作一種低級動物看待,無論誰生起氣來,總是拿她當一個出氣筒、受氣包。

    這種痛苦她一時也說不清,她隻是說:&ldquo我常常想着,隻要能夠像别人一樣,也有個父親有個母親,有一個家,有親戚朋友,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人,那就無論怎樣吃苦挨餓,窮死了也是甘心的。

    &rdquo 說着,不由得眼圈一紅。

     金槐聽着,也沉默了一會,因道:&ldquo其實我想也不能怪你的父母,他們一定也是給逼迫得實在沒有辦法,也難怪你,你在他們這種人家長大的,鄉下那種情形你當然是不知道。

    &rdquo 他就講給她聽種田的人怎樣被剝削,就連收成好的時候自己都吃不飽,遇到年成不好的時候,交不出租子,拖欠下來,就被人家重利盤剝,逼得無路可走,隻好賣兒賣女來抵償。

    譬如他自己家裡,還算是好的,種的是自己的田,本來有十一畝,也是因為捐稅太重,負擔不起,後來連典帶賣的,隻剩下二畝地,現在他母親他哥嫂還有兩個弟弟在鄉下,一年忙到頭,也還不夠吃的,還要靠他這裡每月寄錢回去。

     小艾很喜歡聽他說鄉間的事,因為從這上面她可以想象到她自己的家是什麼樣子。

    此外他又說起去年&ldquo八一三&rdquo那時候,上海打仗,他們那印刷所的地區雖然不在火線内,那一帶的情形很混亂,所以有一個時期是停工的。

    他就去擔任替各種愛國團體送慰勞品到前線去,一天步行幾十裡路。

    那是很危險的工作,他這時候說起來也還是很興奮,也很得意,說到後來上海失守,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又十分憤慨。

    小艾不大喜歡他講國家大事,因為他一說起來就要生氣。

    但是聽他說說,到底也長了不少見識。

     小艾這一向常常溜出來這麼一會,倒也沒有人發覺,因為現在家裡人少,五太太為了節省開支,已經把劉媽辭歇了,剩下一個陶媽,五太太病在床上,又是時刻都離不開她的。

    除了有時候晚飯後,有根來了,陶媽一定要下樓去,到廚房裡去陪他坐着,不讓他有機會和小艾說話。

     陶媽本來想着,隻要給他娶個媳婦,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鄉下去一趟。

    憑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地揀一個,但是因為五太太病得這樣,一直也走不開。

    托人寫信回家去,叫他們的親戚給做媒,人家提的幾個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對。

     陶媽轉念一想,他到上海來了這些時候,鄉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托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薦到那南貨店裡去的那個表親。

    那人和那南貨店老闆是親戚,沒事常到他們店裡去坐坐。

    他背地裡告訴陶媽,聽見說有根剛來的時候倒還老實,近來常常和同事一塊兒出去玩,整夜的不回來。

    陶媽聽了非常着急,要想給他娶親的心更切了。

     有根雖然學壞了,看見小艾卻仍舊是讷讷的。

    他也并不覺得她是躲着他,他以為全是他母親在那裡作梗,急起來也曾經和他母親大鬧過兩回,說他一定要小艾,不然甯可一輩子不娶老婆。

    陶媽都氣破了肚子。

    她因為恨自己的兒子不争氣,這些話也不願意告訴人,一直也沒跟五太太說,所以鬧得這樣厲害,五太太在樓上一點也不知道。

     景藩這時候已經回到上海來了,一直深居簡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

    但是漸漸的就有一種傳說,說他在北邊的時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說不定他這次回來竟是負着一種使命。

     外面說得沸沸揚揚的,都說席老五要做漢奸了。

    五太太從她娘家的親戚那裡也聽到這話。

    她問寅少爺,寅少爺說: 按蟾挪患得有這個事吧。

    &rdquo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點曉得,也不會告訴她的。

     這時候孤島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雖然國家觀念比較薄弱,究竟也覺得這是一樁不名譽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層憂悶。

     景藩回上海以後,一直很少出去,隻有一個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有一個朋友家裡設着一個乩壇,他現在很相信扶乩。

    那地方離他家裡也不遠,他常常戴着一副黑眼鏡,扶着手杖,曬着太陽,悠然的緩步前往。

    這一天,那乩仙照例降壇,跟他們唱和了幾道詩,對于時局也發表了一些議論。

    但是它雖然有問必答,似乎對于要緊些的事情卻抱定了天機不可洩漏的宗旨,一點消息也不肯透露。

    因為那天景藩從那裡回去,一出大門沒走幾步路,就有兩個人向他開槍,他那朋友家裡忽然聽見砰砰的幾聲槍響,從陽台上望下去,隻看見景藩倒卧在血泊裡,兇手已經跑了。

    這裡急忙打電話叫救護車,又通知他家裡。

    他姨太太秋老四趕到他朋友家裡,卻已經送到醫院去了。

    又趕到醫院裡。

    已經傷重身亡。

    秋老四隻是掩面痛哭,對于辦理身後的事情卻不肯怎樣拿主意,因為這是花錢的事情。

    她叫傭人打了個電話給寅少爺,等寅少爺來了,一應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爺跟她要錢,她便哭着說他還不知道他父親背了這許多債,哪兒還有錢。

     寅少爺隻得另外去想法子,這一天大家忙亂了一天,送到殡儀館裡去殡殄。

    寅少爺一直忙到很晚,方才回到家裡來。

     那寅少爺也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心裡想五太太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這消息要是給她知道了,萬一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還是等明天問過她的兄嫂,假使他們主張告訴她,也就與他無幹了。

    當晚他就把陶媽和小艾都叫了來,說道:&ldquo老爺不在了。

    太太現在病着,你們暫時先不要告訴她。

    明天的報不要給她看,要是問起來就說沒有送來。

    &rdquo此外他也分頭知照了幾家近親,告訴他們這樁事情是瞞着五太太的,免得他們洩露了消息。

    但是次日也仍舊有些親戚到他們這裡來緻慰問之意,一半也是出于一種好奇心,見了五太太,當然也不說什麼,隻說是來看看她。

    陶媽背着五太太便向他們打聽,從這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實的真相,寅少爺昨天并沒有告訴她們,原來景藩是被暗殺的。

     小艾聽見了覺得非常激動。

    一方面覺得快意,同時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那個人已經死了。

    世界上少了他這一個人,仿佛天地間忽然空闊了許多。

     這一天她見到金槐的時候,就把她從前那樁事情講給他聽。

    她一直也沒有告訴他,一來也是因為他們總是那樣匆匆一面,這些話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楚的。

    同時她又對自己說,既然金槐也還沒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過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訴他不可。

    倘若他要是提起來,她是一定要告訴他的。

    至于他一直沒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總是因為經濟的關系,據她所知。

    他拿到的一點工資總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過得非常刻苦,當然一時也談不到成家的話。

    在小艾的心裡,也仿佛是甯願這樣延宕下去,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用不着告訴他那些話。

    因為她實在是不想說。

     然而今天她是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

    她好像是自己家裡有這樣一個哥哥,找到這裡來了,她要把她過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訴給他聽。

    她又仿佛是告訴整個的世界,因為金槐也就是她整個的世界。

     他說的話很少,他太憤怒了,态度顯得非常僵硬。

    席景藩要是還活着,他真能夠殺了他。

    但是既然已經死了,這種話說了也顯得不真實,所以他也沒有說。

    他們站在馬路邊上,因為小艾怕給熟人認出來,總是站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在兩家店鋪中間,卸下來的排門好幾扇疊在一起倚在牆上,小艾便挨着那旁邊站着。

    兩邊的店家都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吃晚飯。

     小艾突然說道:&ldquo我進去了。

    &rdquo便轉過身來向弄堂口走去。

    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會再進去,然而他趕上去想阻止她,她卻奔跑起來,很快地跑了進去。

    金槐站在那裡倒呆住了,他這時候才覺得他剛才對她的态度不大好,她把這樣的話告訴他,他應當怎樣的安慰她才對,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倒好像冷冷的,她當然要誤會了。

    她回去一定覺得非常難過。

     他這一天回到家裡,心裡老這樣想着,也覺得非常難過。

     第二天他來得特别早些。

    她到了時候也出來了,但是看見了他卻仿佛稍微有點意外似的,臉色還是很凄惶。

    金槐老遠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ldquo你昨天是不是生氣了?&rdquo小艾笑了笑,道:&ldquo沒生氣。

    &rdquo金槐頓了頓,方笑道:&ldquo我帶了一樣東西給你。

    &rdquo小艾笑道:&ldquo什麼東西?&rdquo 金槐拿出一個小紙包來,走到弄口的窗燈光下,很小心地打開來,小艾遠遠地看着,仿佛裡面包着幾粒丸藥,走到跟前接過來一看,卻是金屬品鑄的灰黑色的小方塊,尖端刻着字像個圖章似的。

    金槐笑道:&ldquo這就是印書印報的鉛字,這是有一點毛病的,不要了。

    &rdquo小艾笑道:&ldquo怎麼這樣小,倒好玩!&rdquo金槐道:&ldquo這是六号字。

    &rdquo他把那三隻鉛字比在一起成為一行,笑道:&ldquo這兩個字你認識吧?&rdquo小艾念出一個&ldquo玉&rdquo字一個&ldquo珍&rdquo字,自己咦了一聲,不由得笑了起來。

    再看上面的一個字筆劃比較複雜,便道:&ldquo這是個什麼字?&rdquo金槐道: 澳模這是你的名字,這是姓。

    &rdquo小艾道:&ldquo不是告訴你我沒有姓嗎?&rdquo金槐笑道:&ldquo一個人怎麼能沒有姓呢?&rdquo小艾本來早就有點疑惑,看他這神氣,更加相信這一定是個&ldquo馮&rdquo字,便将那張紙攥成一團,把那鉛字團在裡面,笑着向他手裡亂塞。

     金槐笑道:&ldquo你不要?&rdquo小艾的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裡一塞就跑了,但是這鉛字這樣小,萬一掉到地下去,滾到水門汀的隙縫裡,這又是個晚上,簡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覺得十分舍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輕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着,鬧了半天。

    他們平常總是站在黑影裡,今天也是因為要辨認那細小的鉛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盞燈底下,把兩人的面目照得異常清楚,剛巧被有根看見了。

    不然有根這時候也不會來的,是他們店裡派他去進貨,他觑空就彎到這裡來一趟,卻沒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馬路上和一個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邊走過,她都沒有看見。

     有根走進去,來到席家,他母親照例陪着他在廚房裡坐着,便把前天老爺被刺的事情詳細地說給他聽。

    有根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裡,把頭低着,俯着身子把兩肘擱在膝蓋上。

    過了一會,小艾進來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頭低得更低了一點。

     小艾因為心裡高興,所以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有根今天看見她一理也不理,有一點特别。

     她很快地走了過去,自上樓去了。

    有根突然向他母親說道:&ldquo怎麼,小艾在外頭軋朋友啊?&rdquo 陶媽一時摸不着頭腦,道:&ldquo什麼?&rdquo有根哼了一聲道:&ldquo一天到晚在一塊兒,你都不知道。

    &rdquo陶媽便追問道:&ldquo你怎麼知道的,你看見的呀?&rdquo有根氣憤憤的沒有回答,隔了一會,方才把他在弄口看見的那一幕叙述了一遍。

    陶媽微笑道:&ldquo要你管她那些閑事做什麼。

    &rdquo沉吟了一會,又道:&ldquo你看見那個人是個什麼樣子?&rdquo有根恨道:&ldquo你管他是什麼樣子呢!&mdash&mdash還叫我不要多管閑事!&rdquo 他走了以後,陶媽心裡忖度着,想着這倒也是一個機會,讓她嫁了也好,不然有根再也不會死心的。

    她乘着做飯的時候便盤問小艾,說道:&ldquo小艾,你也有這麼大歲數了,你自己也要打打主意了。

    那個人可對你說過什麼沒有,可說要娶你呀?&rdquo小艾呆了一呆,方道:&ldquo什麼人?&rdquo陶媽笑道:&ldquo你還當我不知道呢,不是有個男人常常跟你在外頭說話嗎?&rdquo小艾微笑道:&ldquo哦,那是從前住在對過的,看見了随便說兩句話,那有什麼。

    &rdquo陶媽便做出十分關切的神氣,道:&ldquo外頭壞人多,你可是得當心點。

    你可知道這人的底細?&rdquo小艾便道:&ldquo這人倒不壞,他在印刷所裡做事的。

    &rdquo陶媽眉花眼笑地說:&ldquo那不是很好嗎?你要是不好意思跟太太說,我就替你說去。

    這也是正經的事情。

    &rdquo小艾微笑着沒有做聲。

    她和金槐本來已經商量好了,金槐要她自己去對五太太說,現在陶媽忽然這樣熱心起來,她總有點疑心她是不懷好意,但是她真要去說,當然也沒法攔她,也隻好聽其自然了。

     陶媽當天就對五太太說了。

    五太太聽了這話,半天沒言語。

    其實五太太生平最贊成自由戀愛,不但贊成,而且鼓勵,也是因為自己被舊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對于下一代的青年總是希望他們&ldquo有情人都成眷屬&rdquo。

    她的侄兒侄女和内侄們遇到有戀愛糾紛的時候,五太太雖然膽小,在不開罪他們父母的範圍内,總是處于贊助的地位的,但是在她的心目中,總仿佛談戀愛是少爺小姐們的事情,像那些仆役、大姐,那還是安分一點憑媒說合,要是也談起戀愛來,那就近于軋姘頭。

    尤其因為是小艾,五太太心裡恨她,所以隻要是與她有關的事情,都覺得有些憎惡。

    當下五太太默然半晌,方向陶媽說道: 罷馐焙蛩要走了,她這一份事沒有人做了,你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

    再要叫我添個人,我用不起!&rdquo陶媽笑道:&ldquo不要緊的,我就多做一點好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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