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睡夢中被夢魇驚醒。
眼睛充滿血絲,心跳得劇烈,依舊沉浸在窒息般的回憶之中。
努力平靜不穩定的呼吸,擦掉額頭上的汗。
夜雨依舊浙瀝有聲。
房間裡已經熄燈。
他在被子裡打開手電筒,輕輕翻開舊書。
書裡夾着幾頁信紙。
他經常随身攜帶着她的一些信件,有時候沒有看完就随手夾入書中。
這封信寫在印刷粗劣的學生練習本的紙頁上。
信封上的郵戳,來自波密。
墨脫不通郵,她在那裡寫的信,都是托人帶到波密,然後寄到上海。
她用B型繪畫鉛筆寫下的字迹,已經有些模糊難辨。
郵戳上的日期,顯示這封信寫在四年之前的春天。
善生:
這個山丘頂上的村莊,土地肥沃,地廣人稀。
附近有大片桃花。
春天來臨,花開的陣勢極其猛烈,一棵樹就開成一大片花海,映襯雪
山和藍天,這樣的美景隻能是上天的傑作。
桃子成熟的時候,沒有人
采摘,靜靜地熟透和掉落,在地上不知不覺就堆了一尺多厚,幾十裡
外能聞到香甜氣味。
太多桃子。
他們隻好用來喂牲畜。
我從未覺得生活像現在這樣的清醒自覺。
不看電視,不看報紙,
沒有任何娛樂。
像田地裡的麥子,有了安然的生息。
我知道自己并
未老去。
也許是因為開始與孩子們相處。
孩子們經常光腳走很長的
山路。
沒有封山的時候,我與他們一起去附近的德興、雅讓、背崩,
收集植物标本,郊遊。
也随他們一起回家,進行家訪。
孩子們來自
附近的門巴人村寨,心智聰明活潑,如同繁盛的野草野花,在地上
自由生長。
他們走出峽谷的機會很少,即使成人之後,也許命運不
過依舊是做個背夫或農民。
但即使是光着腳的少年,也應該有獲得
知識的權利。
你郵寄到波密的書,已有村民幫我背運過來。
這裡生活簡單,物質匮乏,因所有的東西都要靠背運而入。
一年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再留下來一年、兩年、三年……或者更久。
這個高原上的孤島,與世隔絕,進入它和離開它,都一樣路途艱難。
惟獨它自身,花好月圓,存在于此,仿佛與人間無甚關聯和依傍。
這裡的一切都成全了它的完好。
信上的字迹在手電光線下,越看越殘損。
他放下信紙,覺得睡意全無。
雨聲已經停息。
他在暗中走到窗邊,打開玻璃窗,看到樓下路燈光下潮濕的街道空無一人。
遠處有淡而灰暗的山巒影子。
她并沒有入睡。
把頭埋在枕頭裡,側過臉,看着這個在夜色中伫立的男子。
他的輾轉反側和讀信翻動紙張的聲音,她都聽到。
但是她知道,他們不能彼此安慰。
天色即将發亮。
他們的旅途也将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