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說,這個世界上,你所感知到的一切物質,都是由原子構成的。
原子是微小顆粒,從來不停息運動。
它組成一切:細菌,大海,血液,銀河,星辰,地球,雲朵,花瓣,眼淚,光線,糧食,石頭,蕨類……我們,他們,它們,都是由相同的原子構成的。
以同樣原子構成的植物在世界上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也許,一切事物的區别隻在于各自不同的結構體系。
就如同母親喜歡所有的植物,惟獨偏愛的是有香氣的白色花朵。
有一種滇藏木蘭,母親曾經種在庭院裡。
花瓣碩大,芳香撲鼻,在異常寒冷的早春開放,花先于葉開放。
所以,這是一種自我體系格外堅硬而強烈的花朵。
在夜色中,她們坐在雨檐長廊的竹凳上,觀望它光秃挺拔的枝幹上,如白色燈籠一樣懸挂的白色大花。
月光給飽滿堅強的花瓣灑上一層光輝,如同散發出來的淡淡霧氣。
藍藍的天空銀河裡,有隻小白船;船上有顆桂花樹,白兔在遊玩。
槳兒槳兒看不見,船上也沒帆,飄呀飄呀,飄向西天。
童年的歌謠,母親都會唱。
不會唱的,買回來曲譜,也就一首一首地學會,再唱給她聽。
母親嗓音清甜,即使年老之後,聽起來也如同少女,是糯脆的南方口音。
為她唱歌,為她誦古詩,與她對話,在她看來十分重要,絕不忽視或忘記。
最終,她又會告訴她,科學常識要說服我們的是,月亮本身沒有光芒,清涼如水的月光,是它折射的太陽光線。
月亮上其實并沒有桂花樹,也沒有白兔。
這是一個絕對荒蕪的無情的星球。
有起伏的山嶺,碗狀凹坑結構的環形山,以及叫做月海的平原,而所謂平原,遠望時就是球體上的斑狀陰影。
沒有大氣,也許有一些冰。
如此而已。
這個不毛之地,無法成為人類的樂園,也不是為人類而存在。
就像無數螺旋架形狀的壯麗星系,是為一種秩序和規律而存在,絕不是為了人類。
哪怕人類對它百般試探和琢磨,都是無用。
一輪完滿冰冷的月亮,維系着它與地球之間的距離。
這是它的尊嚴所在。
它的明淨潔白,滿缺變化,同樣,也是為一種秩序和規律而存在。
人對自己的處境,其實沒有絲毫把握。
因為宇宙中還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存在的暗物質。
暗物質是人所無法見到的無法想象的存在。
如果沒有被告知,大多數事物都具備錯覺或者想象。
因為人隻相信他的眼睛所看到的。
不能夠相信他的心抵達不到的事物。
人與他的偏見之間的關系,是一面無法被打碎的明鏡。
他走到哪裡,見解的影子跟随到哪裡。
所以,她說,也許可以認為,你所感知到的一切物質,其實都是由你的意識構成。
意識從不消逝,一次一次輪回反複,如同永遠不會結束的夢魇,使你漸漸相信它是真實的一面,而你的生命,則是對岸的海市蜃樓。
你在空中捕捉花影,内心焦灼深刻。
這不是你的過錯,因為,在我們的幻象之中,這可觸及可念想的,大大小小的一切,都可以是一種焦灼深刻:疼痛,欲望,竄上高空的煙火,可望不可得,得而厭之,厭之不可棄,輾轉反側,忏悔,激越……你沒有過錯。
你隻是不懂。
因為你無法懂。
你不明白超越你可觸及可念想的範圍之外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哪怕是從原子開始。
你如同一隻沒有離開樹洞範圍的螞蟻,螞蟻群落中的一隻,細小卑微,在這無盡繁盛的繁殖之中,在這潮濕逼仄的處境之中。
這是你的意識得以存在的基礎。
你不知道樹洞之外是樹林,樹林之外是森林,森林之外是高山,高山之外是平原,平原之外是大海……你怎麼可能知道會有大海。
你從未見過它,也想象不到它。
你隻能堅定地維持自己的原則,那就是,這個世界上隻有樹洞,不可能有大海。
說世界有大海的人是癡妄,他們唯心而不唯物。
說有大海的人,未必也真的見過大海。
或許他也隻能是一隻螞蟻。
但他與你的不同,是,他是一隻雖然沒有見過大海但相信有大海的螞蟻。
所以,他是一隻有信仰的螞蟻。
你們之間的區别,就隻是,信仰的問題。
他未必比你幸福。
他未必比你多擁有任何一件一物。
他未必比你永恒。
我們為什麼要讨論是否有大海的問題。
如果我們的生命隻是一朝一夕之間。
如果一朝一夕之間,能夠被明确感知的,隻是饑餓,勞累,寒冷,焦慮……這些最為本能的需求。
那麼,覓食比什麼都重要。
他喜歡與你讨論大海嗎。
或許這會令他覺得充實。
他在一片凋落的紅色槭樹葉上,嗅聞到了原子的氣味。
他趴在上面,安甯地酣睡,在夢中踏上去往遠途的盡頭。
路的盡頭,是一片碧藍大海。
它們的氣味相通。
一片槭樹葉的氣味,也是鹽的氣味,水分子的氣味,月光的氣味,岩石的氣味。
他離開擁擠掙紮的群落,沒有參與它們的勞動,因此也不獲得榮譽,也不存在危險。
孤立意味着被放棄。
被放棄,意味着失去權力可能性。
失去權力可能性,導緻他體内的腎上腺激素漸漸平息,激素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