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落了一層雪,天明時又放晴了,一片烏藍的天。
雪下得太少了,比濃霜厚不了多少,勉強蒙住了地面、道路、河堤、沙灘,凍得僵硬的麥葉露在薄薄的雪被上面,蕪蕪雜雜的。
河岸邊的楊樹和柳樹的枝條也凍僵了,在清晨凜冽的寒風中抖抖索索地顫。
寒冷而又幹旱的北方,隆冬時節的清晨,常常就是這種景象。
河水小到不能再小,再小就不能稱其為河了,再小就該斷流了。
河灘顯得格外開闊,裸露的沙灘和密密實實的河卵石,現在都蒙上一指厚的薄雪,顯得柔氣了。
一彎細流,在沙灘上恣意流淌,曲曲彎彎,時寬時窄,時緊時慢,淌出一條人工難以描摹的曲線。
水是藍極了,也清極了;到狹窄的水道上流得緊了,在河石上就撞擊了水花;撞起的一串串水花,變成了水晶似的透亮,落下水裡時,又是藍色了。
河面上有一座小橋,木闆搭成的。
河心裡有一隻四條腿的木馬架,往南搭一塊木闆,往北搭一塊木闆,南邊的木闆夠不到岸上,又在淺水裡摞着兩隻裝滿沙子的稻草袋子,木闆就搭在沙袋上,往南再搭一小塊木闆,接到南岸的沙灘上,一隻木馬架,兩長一短三塊木闆,架通了小河,勾連起南岸和北岸被河水阻斷的交通。
對于小河兩岸的人來說,這座小木闆橋比南京長江大橋重要得多,實用得多。
二尺寬的橋闆上,也落了一層雪。
一位中年男人,手握一把稻黍笤帚,彎着腰,一下一下掃着,雪粒紛紛落進橋下的水裡。
他掃得認真,掃得踏實,掃得木闆上不留一星雪粒,幹幹淨淨。
他從南岸掃到北岸,丢下笤帚,雙手抓住木闆,搖搖,再搖搖,直到斷定它兩頭都搭得穩當,才放心地松了手,提起笤帚又走回南岸來。
照樣,把南岸一長一短的兩塊木闆也搖一搖,終于查看出那塊短闆的一頭不大穩當,他用腳踢下一塊凍結在沙灘上的石頭,支到木闆下,木闆穩實了。
他拍搓一下手指,從破舊的草綠色軍大衣裡摸出一根紙煙,劃着火柴,雙手捂着小小的火苗兒,點着了,一股藍色的煙氣在他眼前飄散。
看看再無事可做,他叼起煙卷,雙手袖進油漬漬的大衣袖筒裡,在橋頭的沙地上踱步,停下來腳凍哇!
天色大亮了,烏藍的天變得藍茵茵的了,昨夜那一場小雪,把多日來彌漫的霧氣凝結了,降到地面來,天空晴朗潔淨,太陽該出山了。
河北岸,堤壩上冒出一個戴着栽絨帽子的腦袋。
那人好闊氣,穿一件鄉間少見的灰色呢大衣,推着一輛自行車,走下河堤斜坡,急急地走過沙灘,踏上木闆橋了,小心地推着車子,謹慎地挪着雙腳。
他猜斷,這肯定是一位在西安幹事兒的鄉裡人,派頭不小,一定當着什麼官兒。
那人終于走過小橋,跨上南岸的沙地,輕輕舒了一口氣,便推動車子,準備跨上車子趕路。
“慢——”他上前兩步,站在自行車轱辘前頭。
那人揚起頭,臉頰皮膚細柔,眼目和善,然而不無驚疑,問:“做什麼?”
“往這兒瞅——”他從袖筒裡抽出右手,不慌不忙,指着橋頭的旁側,那兒立着一塊木牌,不大,用毛筆寫着很醒目的一行字:過橋交費壹毛。
那人一看,和善的眼睛立時變得不大和善了,泛起一縷愠怒之色:“過河……怎麼還要錢?”
“過河不要錢,過橋要錢。
你過的是橋。
”他糾正那人語言上的混淆部分,把該強調的關鍵性詞彙強調了一下,語氣卻平平靜靜,甚至和顔悅色,耐心十足。
“幾輩子過橋也沒要過錢!”那人說。
“是啊!幾輩子沒要過,今輩子可要哩!”他仍然不急不躁,“老黃曆用不上啰!”
那人臉上又泛出不屑于糾纏的卑夷神色,想說什麼而終于沒有再張口,緩緩地擡起手,從呢大衣的口袋裡摸出一毛票兒,塞到他手裡時卻帶着一股勁兒,鼻腔裡“哼”了一下,跨上車子走了。
見得多了!掏一毛錢,就損失掉一毛錢了,凡是掏腰包的人,大都是這種模樣,這号神氣。
他經得多了,不生氣也不在乎。
他回過頭,看見兩個推着獨輪小車的人走上木闆橋上。
獨輪小車推過來了,推車的是個小夥,車上裝着兩扇凍成冰碴的豬肉。
後面跟着一位老漢,胳膊上挂着秤杆。
這兩位大約是爺兒倆,一早過河來,趕到南工地去賣豬肉的。
村子南邊,沿着山根,有一家大工廠,居住着幾千名工人和他們的家屬,門前那條寬闊的水泥路兩邊,形成了一個農貿市場。
工廠興建之初,稱做南工地,工廠建成二十多年了,當地村民仍然習慣稱呼南工地而不習慣叫XXX号信箱。
小夥推着獨輪小車,下了橋,一步不停,反倒加快腳步了。
提秤杆的老漢,也匆匆跟上去,似乎誰也沒看見橋頭插着的那塊牌子。
“交費。
”他喊。
推車的小夥仍然不答話,也不停步。
老漢回過頭來,強裝笑着:“兄弟,你看,肉還沒開刀哩,沒錢交喀!等賣了肉,回來時交雙份。
”
“不行。
”他說,“現時就交清白。
”
“真沒錢交喀!”老漢攤開雙手。
“沒錢?那好辦——”他走前兩步,冷冷地對老漢說,“把車子推回北岸去,從河裡過。
”
老漢遲疑了,臉色難看了。
他緊走兩步,拉住小推車的車把,對小夥子說:“交費。
”
小夥子鼓圓眼睛,“嘩啦”一聲扔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