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來,當面拆開……自尊而又自卑的複雜心理啊!
郵局裡那位秃頂男人從眼鏡上方瞟瞅他的眼神,更加怪氣了。
他把稿件塞進郵筒,幾乎是倉惶逃出綠色的大門來。
“黃——草!”
他折轉身,山楂姑娘迎面走過來。
“好長時間沒見你來。
”山楂親切地說,“沒見有你的信。
”
“隊裡冬天忙……”他吱唔說。
“走,到站上坐坐。
”山楂說,“我們又進了一批新書。
”
他沒有拒絕,跟着她走進圖書館兼閱覽室的屋子,坐下,照例接過她一杯水,點燃一支煙。
“你好像勞累過度了?”她看看他的臉色,關切地說,“臉色發灰,是不是生病咧?”
他苦笑一下,如實相訴:“我……精神上支持不住了!”
“咋咧?”她略一蹙眉,意料不到的神色。
“我過去相信馬克思關于攀登科學高峰的名言,現在卻相信人的先天的基因了。
”他很坦率地說,“我不能不承認,我是屬于愚蠢型的……”
她的秀氣的眼睛撲眨着,有點吃驚地觀察着他的說話的神态。
顯然,她隻看到他形容憔悴,而沒有料到屢屢失敗正在折磨着他的心,已經到了意志崩潰的嚴重程度了。
她沒有安慰他,那是沒有用處的。
她站在桌角邊,饒有興趣地問:“你當初……想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先天基因的問題?”
“唉!”他苦笑着一擺頭,嘲笑自己,“那時候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想入非非……”
他痛苦地皺着眉頭,自我嘲笑着以往的無知,完全喪氣了。
他告訴她,他喜歡讀文學書籍,完全是出于一種興趣,或者是因為鄉村裡的生活太寂寞了。
他躲在屋裡,津津有味地讀着從遠門哥哥那裡借來的小說,眼前黃家坪發生的許多奇聞轶事,一件一件記入十六七歲的鄉村少年的日記了……
出獄以後,他面對浪潮一樣湧過來的文學作品,激動得透不過氣來;青年作家雨後春筍般地從中國的南方和北方冒出來,他看着那些介紹性的文章,心裡鼓動起來;他要寫他經曆過的生活,他要當作家……
“我現在才明白,我不是那塊料。
”他向她叙述着,聲調沉靜而悲哀,像從賽場上敗下陣來的競技者,甘心于自己的失敗了,“我……唉!”
“我不懂寫作,不過我想,你該認真總結一下,看看自己的毛病出在啥地方,不要光是相信什麼‘基因’……”她對他的痛苦哀歎不大在意,“我看過一本雜志上介紹一位青年作家,說他也寫了一大箱廢品……”
“……”他不和她争辯,隻是苦笑着搖搖頭。
“這麼說,你完全灰心喪氣咧?”她也苦笑一下,歎口氣,惋惜地說,“我一直在等着……看你寫咱們小河川道的小說哩……”
“哦……”他立時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枉費了你一番好心……”
“好心沒有枉費的。
”她卻笑了,輕松暢快的笑聲,驅除着屋子裡由他帶來的沉悶的氣氛,自信地說,“我相信,好心不會枉費的。
”
他的心又撲撲撲跳起來,她的話除了對生活的充實的信心以外,有沒有雙關的意思呢?他的令人傷慘的失敗,已經使他想說給她的那一句話,那一層意思,愈來愈深地沉積到心的底層去了。
今天來這裡,已經帶有告别的悲涼,那一層說不出口的意思将永遠不會說出口來了。
“我看過一個民間故事,很有意思……”
她笑着,講述起那個民間故事來:有個樵夫在山裡抓住一隻受傷的小鹿。
小鹿說它是山神的童子,要是樵夫放了它,它會引他到獲得寶石的地方去。
樵夫放了小鹿,遵照它的吩咐,在雞啼之前爬上山頂,它在一塊圓盤青石上等他。
樵夫爬啊爬,從後晌爬到天黑,借着月光繼續前進。
月亮落了,樵夫爬得更艱難了,衣服磨爛了,手腳蹭出血了,山路卻越來越危險了。
樵夫開始懷疑,小鹿是在哄騙他。
這樣一想,心松了,手腳軟了,躺在石階上睡着了。
天明了,睜眼一看,呀!他就躲在圓盤青石下面,不過三五步就可以攀爬上去,僅僅隻差了一口勇氣……
他笑了:“這樣的故事,隻能哄小娃娃。
”
她卻認真地争辯:“總是有些道理嘛!”
“道理是對的。
”黃草說,“我怎麼也鼓不起最後一股勇氣來。
”
她卻毫不動搖地給他鼓勁說:
“不要做後悔的樵夫!”
“郵差剛送來一封信,你爸一拆,就往竈洞裡塞。
”母親拉着風箱,叨叨叙說,“我說是書嘛!又不是三娃寫的文章,你燒啥!這不是……”
黃草剛剛下工回來,從母親手裡接過書來,其實是一本《苗圃》雜志。
他打開目錄,隻見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