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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秧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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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秧子是我一個遠門堂叔的綽号,他的注入戶籍卡的名字,是一個單字:樂。

    村裡人提起他來,總是忘不了在名字前冠以鬼秧子的綽号,就喚作鬼秧子樂了。

    這種啰嗦的稱呼本來并不符合莊稼人說話喜歡簡便的習慣,可是仍然喜歡這樣叫,時日長了,似乎說來順口,聽來也順耳。

     單從這個綽号的字面上直觀,就可以肯定他不屬于高大完美的人物了。

    一個鬼字,就使人生出許多聯想來。

    不過,在鬼秧子這個鬼字裡,主要含蘊着詭的意味,大緻概括了我的堂叔處事和為人的一貫特點,不那麼豁達爽直,也不像一般莊稼人那麼憨厚實誠;舉凡大事小事,家事和外事,與人交手,總顯出一副詭的樣子;實話少,空話多,絕不會顯山露水;有人概括說,鬼秧子樂要是說他去西京,實際準是去了東京,你要是按他說的到西京去找他,準會撲空上當了。

     許是自幼受到這種民間輿論的蠱惑,我對堂叔自覺保持着一定距離,一種警惕和戒備;甚至看見他瘦小的身影,輕快的腳步,比一般莊稼人靈活的手勢,也無不産生一種詭秘的印象;至于他那奔突的前額,深藏在眉棱下的那兩隻細小而靈活的眼珠,就更集中地蘊藏着深不可測的詭秘的氣象了。

    莊稼人對于過于精明,精明到詭秘程度的人,就大大減低了信賴的心理依據,自然地表現出敬(卑?)而遠之的保留态度了。

    我雖不敢卑視我的長輩,卻也不敢與他過往太密。

     星期六回到家中,已是上燈時分,一進門便看見鬼秧子樂叔坐在堂屋的桌旁,正和母親扯着閑話。

    他平時極少到我家來串門,于是就想到他是有意在等候我,大約要說什麼話,或者要辦什麼事。

    因為他和母親的閑聊,完全是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氣,明顯是在消磨時光。

     “你咋瘦成這個樣子了?”他驚歎地說,似乎不是上一周日剛剛和我見過面,倒像是十年八年未曾見過似的,“嘿呀!我說公家幹部這碗飯也真是不好吃!不要看不背不挑,勞心傷腦哩!勞心的事比勞力的事更叫人受不得。

    你看看勞心勞神瘦成啥樣了……” 我自知其實并沒有明顯的變化,百二十斤的體重也沒有減少,不過聽了鬼秧子樂叔的話,似乎總比聽到誰說“你肥了”要更熨帖些。

     “聽人說,縣城的街道裡,有小販兒擺攤兒了,油糕桌子、涼粉案子都擺出來了。

    ”鬼秧子樂叔說,完全是一種與己無關的閑談的口氣,“政府也不幹涉?” “不。

    ”我說,“政策允許了。

    ” “政策怎能允許私人開鋪面,做生意?”鬼秧子樂叔不解地說,“共産黨怕是睡迷糊了?” “正好相反。

    ”我自作聰明地解釋說,“中央從幾十年的失誤中總結教訓,清醒過來了,對農民不能卡得太死。

    ” 他的一雙眼睛勾得很低,并不看我,隻是盯着自己手裡那隻油膩的黑色羊皮煙包,悠悠地挖着。

    憑直覺,我覺察出他很專注地聽着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卻擺出并不在意的架式,甚至連盯也不盯我一眼。

     “你不是有炸油糕的手藝麼?”母親插嘴說,“幾十年沒派着用場,現時用得上了。

    ”母親說着,又問我,“你記得不?你樂叔跟你二爺(樂叔的父親)在五裡鎮擺油糕桌子那陣兒,紅火得很哩!一街兩行七八家油糕桌子。

    就數你樂叔家的生意好。

    你樂叔炸出的油糕,黃亮、酥脆,咬在嘴裡一包糖,而今吃不上那樣好的油糕了。

    ” 我隐約有一點記憶。

    五裡鎮街心的水渠邊,撐開一座篷帳,一張四方桌子周圍,擺着四條長闆凳,坐着或站着吃油糕的莊稼漢男女。

    那位已經去世的二爺在滿面笑容地招呼顧客,而正當年輕的樂叔,站在翻滾着油浪的炸鍋前,兩隻手靈巧地捏着面團兒,把一個個扁圓的油糕貼着鍋幫溜進油鍋裡,立時冒起一團兒油浪。

    炸熟的油糕漂浮在油面上,樂叔用筷子夾出來,架在鐵絲網架上……我曾經饞涎欲滴地在那油鍋前踅磨過,怎能完全忘記呢! “哈!那當然,咱們那油糕用的啥佐料嘛!黑白糖摻半,青紅絲,核桃仁,桔餅,吃來啥口味?”鬼秧子樂叔自豪地感歎起來,“而今國營食堂裡賣的那油糕,隻包一撮黑糖。

    前年我到西安,在東大街一家甜食店買了倆油糕,全是幹殼子!皮子硬得像皮帶,咬都咬不動。

    我算是把一兩糧票一毛二分錢白撂咧……” “你而今要是在五裡鎮擺開炸鍋,保準紅火。

    ”母親說,“老人們還都記得的。

    ” “不!咱可不能再幹那号營生了!”鬼秧子樂叔慨然說絕,“投機倒把那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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