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那兩三間小閣樓呢?他愈到晚年,愈覺得鄉村的親切。
可是,鄉裡人現在卻贊成他當時是有遠見的舉動……
大門用黑漆刷飾一新,勾着紅邊,門框上貼着大紅對聯。
院子上空吊搭起葦席,擋着寒風,席棚下擺着一排排桌凳,後院臨時安頓着廚房,傳出滾油的爆響。
走過院子,裡屋門口,老态龍鐘的母親和鬓絲灰白的秀芬,在迎接他。
“媽——”他走到跟前,帶着忏悔的真誠口氣,聲音哽住了,頓一頓,他轉過臉,“秀芬——”
母親的多皺的嘴角痙攣似地抽動着,沒有應聲。
“你……回來了!”秀芬招呼他,眉間現出兩道皺折,“坐屋裡。
”
二十多年沒有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了。
顯然,聲音和她的容顔一樣蒼老了,渾厚了,隐伏着暗暗的悲涼的韻味。
……我不識字,你不嫌棄嗎?
……你……永遠在我心裡!
他在椅子上坐下,那麼迫切地點燃了一支煙,問母親:“俺爸呢?”
“喂牛去了。
”母親說,“和宋老大家合夥養了一頭母牛。
”
父親該有七十六七了,還在喂牛,兒子卻按照國家規定的職工勞動條例,過不了幾年就該退休了。
一個年輕小夥端着木盤進來了,放在他面前的,是家鄉的臊子面,每當過年過節,紅白喜事,莊稼人早飯都是一律的臊子面。
肉丁、豆腐,黃花和木耳燴制的臊子,那味道留在兒時的記憶裡,至今不忘。
進城以後,也沒少吃這種面條,可味道和母親做出來的差遠了。
他一早趕路,腹中空空,那碗裡的香味,一下了撩撥起他的食欲來。
他捏滅了煙,抓起紅漆竹筷,攪動起長長的機制面條。
這當兒,秀芬卻搶先一步,從他筷下把碗端起來了。
他一愣,揚起頭,她要懲治他、報複他嗎?
“我去冒一下滾水。
”秀芬說。
宋濤腦子裡嗡地一聲,足足麻木了半分鐘,像突然遭到電擊一般……
她和他結婚的那年夏天,熱得人心燒目亂,她給他用新打的井水冰了一碗涼面,拌了香油,調了芝麻鹽,他吃得好香。
可是,到後晌,他的肚疼病犯了,疼得在炕上打滾。
她急得撓頭抓腮,手慌腳亂,眼淚直流。
母親進來了,問:“晌午吃啥飯來?我不在。
”
“涼面。
”她緊張地回答。
“他自小肚子不好,不能吃涼飯。
過了涼水的面,要到滾水裡再冒一下。
”母親說,并沒有責難的意思,“我忘了叮囑你。
”
“可他……咋不說呢?”她流着眼淚,怨自己也怨他,那怨聲裡含着怎樣一種摯情啊。
“他貪嘴!”母親疼愛地看着兒媳,替她解脫。
接着就坐在炕上,伸出一隻手,撩起衣襟,在他的肚子上揉撫着。
他偷喝了河渠裡的水,他偷摘了人家的酸杏毛桃,一次次害得肚子疼的時候,母親就這樣揉得他安然入睡,母親的那雙手啊!
母親揉了一會兒,說她還有事,就出去了。
他和她都明白:母親是在給兒媳做示範。
她照母親在炕上的姿勢坐好,把手伸到他的肚皮上,輕輕地按着、揉着……那是區别于母親的一雙溫柔的手……
……我去冒一下。
她還記得他不能吃涼飯的毛病,而他自己連這一點也忘記了。
在朝鮮戰場的烽火硝煙裡,惡劣的自然環境,早已鍛煉出他一副消鐵化石的胃腸……可她還記着!
……我去冒一下!
秀芬端着一碗面進來了,雙手遞到他的手裡,然後轉過身,低着頭,坐到母親旁邊的一條凳子上,頭低着。
他看着冒着熱氣的面碗,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酸痛,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滴在碗裡了。
母親的嘴角抽動得發抖,拄着拐杖,長長地哎噓一聲,走出門去了。
他擡起頭,秀芬也盯着他。
屋子裡很靜,院裡嘻嘻哈哈的吵鬧聲,說笑聲,更襯托出這一間小屋裡的安靜的氣氛。
他終于忍不住,哽哽咽咽地說:“你……受……苦了……”
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沒有哭出聲來,眼淚卻從鼻梁兩邊湧流下來,從手背上滾過,滴在前襟上了……久久地沉默之後,她一甩頭,揚起來,說:“過去了的事,再……再甭……提說了!”
她如果痛罵他幾句,他可能得到心理上的平衡。
她沒有罵,離婚時沒有,離婚後也沒有,今天他和她當面,她仍然沒有。
她對他太寬容了,這種寬容所産生的負疚心理,與日俱增,在歲月的流逝中負重越來越深了。
“我錯了第一步,父母錯了第二步。
”他終于把積在心頭的話說出來,“隻有你……”
她的眼裡現出一種凜然的神色,說:“不怪父母,他們叫我走……那一條路,是我不想。
”
“為啥?”他問,“你何必折磨自個?”
“我……的心裡……再裝不進……别人咧……”
她又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他跌坐在椅子上,唉……地一聲,說不出話了。
果然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