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歲了,還尋不下個人。
掏一千多塊錢從山裡辦了個人,回來沒過半年又跑咧!二兒子一看他哥的光景,好壞進了人家的門……我,唉……”老漢說不下去了。
李玉和老八,陷入深深的沉默裡。
嘩嘩嘩的大雨,猛烈地沖刷着白楊和柳樹濃密的葉子,啪啪直響,稻田和玉米林裡蒙蒙一片白霧,發出巨大的又像是遙遠的海潮一般的轟鳴。
“我不是地主分子!我是共産黨員!”老漢說着,從木墩上立起,神情莊重極了。
他走到小炕邊,從炕頭上的土窯窩裡取出一個小木匣,抱在懷裡。
老九和老八看見,這是一隻十分粗糙的木匣,木闆是用斧子劈出來的,根本未用創子推光。
匣蓋上,畫着一個象征着鐮刀和錘子的拙笨的圖案,染着淡淡的紅色。
兩人疑惑不解。
“這是我的黨費!”老漢慢慢拉開匣蓋,露出一紮捆得整整齊齊的人民币和一堆硬币,“夏天,我在柳林裡拾蟬殼兒,到小鎮藥鋪裡賣了,月月按時交。
”
老九一把抱過那隻小木匣,眼淚嘩地一下湧出來,一滴一滴,滴在那一捆紙币上和一摞摞硬币上。
老八雙手緊緊抓住老漢粗硬的手掌,胖胖的臉上抽搐着,眼淚也流下來了。
老漢卻不哭,一字一闆,從那長滿短胡須的嘴裡迸出深沉的話來:“我自解放見了黨,就跟黨走,聽黨的話!黨叫搞互助組咱帶頭互助;黨叫辦農業社咱就辦農業社,我把瓦房騰出來給社裡作飼養室;黨叫大辦農業,我就領社員下河治灘……我對黨沒二心!”老漢緊蹙雙眉,痛苦萬般,“我活着是黨的人,死了還是黨的……”
老八和老九,被同樣的問題苦惱着,無法回答老漢積聚在心頭十年多的疑難,默然相向……
雨住了,烏雲不散,老八和老九走出小獨房,心事重重的地順着河堤走去。
這倆人,從此再沒到小河邊上來過,老大老漢想念起他們來了。
又一年的春天來了。
不知不覺中,堤壩上,河邊淤泥裡,春草繡成團兒了。
楊柳發芽,麥苗返青,春天給自然界帶來了繁榮,可給老大老漢帶來的是難以減輕的痛苦,他整天心事重重的,發狠地拾石頭,壘堤壩。
這一天,老漢正挑起一擔石頭,從沙灘朝石壩走來,猛然聽見一陣自行車鍊條的響聲,擡起頭,老八和老九正站在壩頭上,沖着他和善地笑着。
老漢心裡一熱,腳下加快了。
上了石壩,他扔下挑擔兒,拉着他倆的手,朝小瓦房走去。
因為客人的到來,老漢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攏起腳底的柴草、雜物,用自紮的掃帚掃了地,嘴裡嘟哝着:“真想你倆哩!”
老漢扔下掃帚,一擡頭,卻見倆朋友背對着他,面朝牆壁,呆呆地站着,那兒牆上,挂着周總理的遺像。
當他倆轉過身來,老漢看見他們的眼眶裡閃着淚花,他再也忍不住,抱住兩個朋友的肩膀,哭出聲來了。
三個人坐定,揩幹了眼淚,相對無言,默默地坐着。
李玉忽然提議說:“給總理獻個花兒吧,咱們栽活花。
”
“好!”老八說。
“我怎想不到呢!”老漢拍着自己的腦袋,“還是你們知識人……”
三個人出了門,在初春的河灘上,在初發的春草裡尋找。
老八回來了,捧着一株血紅的小花,花朵不過豆粒大。
老九回來了,雙手掬着一株小白花,頂端隻開了一朵,有指甲蓋兒大,婷婷玉立。
老大老漢回來了,雙手握着一撮帶着泥上的麥苗。
三個人把無名的野花和麥苗栽進小盆裡,端放在周總理的遺像下。
夕陽如血,染紅了柳樹和楊樹的枝梢。
三個朋友,促膝而坐,暢談起來。
夜幕籠罩了山塬和河灘,小瓦房裡響着深沉的聲音……
月亮升起來,滿天星鬥,憤怒的聲音從小瓦房沖出來……
月亮落下去,河灘又被黑夜籠罩了,激昂的聲音像小河的春汛爆發……
一縷曙光終于從山頂上冒出來……
春天是明媚的,小河邊的春天更迷人。
一川墨綠的麥苗給人以無限的生機,楊柳綻出一片片鵝黃小葉,兩道長堤像兩條黃色的綢帶緊緊嵌在小河邊上。
老八和老九,簡直被小河美麗的春色陶醉了。
老遠,他們就看見,在他們釣魚的圓盤壩上,坐着黑壓壓一片男女社員,有人站在人堆裡講話,那聲音好耳熟,可不就是老大老漢!他倆剛巧走得近了,會也散了,社員們一齊下到稻田裡,紮翻起稻地來。
“老大!”李玉忍不住喊。
“老大!”老八揚起胳膊,掄着。
三個人對面跑去,在河堤上抱住了,拍着、搖着、問着、笑着。
正在地裡幹活的社員,看着這三個人親熱的樣子,迷惑不解,有人奇怪地大聲問:“你倆人咋把咱支書叫老大哩?”
老漢笑着,對倆朋友說:“現時不能叫老大羅!平了反了!”
兩人盯着老漢,像是問:平反連名号也平啊?
“在我那門子裡,我為五。
”老漢哈哈笑着,“你們不是老八、老九地叫嗎?按這排行,我那陣兒算老大嘛!”
兩朋友聽了,恍然大悟,又一齊拉着老漢的手,拍着老漢的肩膀,搖着、抖着、笑着。
1979.3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