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菜,也是這種暢快樣兒。
從頭吃到尾,筷子連一次也沒放下!回學校的路上,她和他說笑,笑他是鄉下佬,餓狼!他聽了反而哈哈大笑,頑皮地說:“好東西都叫城裡人吃咧!鄉下人逮住城裡人的便宜,客氣才是傻熊!”她聽着,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女兒吃着,不甘寂寞,對媽媽心不在焉的樣子大概很不理解,插話說:“他爸平反了。
”
“噢!”劉蘭芝應着,關心地問,“工作安排了沒有?在哪個單位?”
“曆史研究所。
”吳南回答說。
“好,和他的專業對口。
”劉蘭芝說。
吳南輕輕一笑,說:“開頭,所裡有位領導不同意俺爸去。
這個人是我爸的同學,反右中整過我爸,他怕我爸找他的事兒。
”
劉蘭芝不由地噓了一口氣,這個整過吳康的同學,她當然明白是誰了。
生活對他們三個人開了一個多麼認真、多麼嚴峻的玩笑……可是,劉劍怎麼一直沒有和她談及此事呢?
“真壞!”女兒氣憤地罵。
“其實,我爸哪有心思去想這些事!”吳南說,“他隻是急着想有一個安靜的環境,還想成點事。
他過了五十歲了,隻怕想做的事做不完……”
“他爸的兩本史學專論,出版社已經定稿了。
”女兒欽佩地炫耀說,“七十萬字。
”
“是嗎?”劉蘭芝着實吃驚了。
吳康下放以後,她和他的信息完全斷絕,她能想到他肯定受了許多磨難,卻想不到他竟然還在寫史學論文。
自己早已心死如灰,隻安于完成中學曆史教學的任務了。
她驚異地問,“他在農村幾十年,還沒丢棄對曆史的愛好?”
“他丢不下,還叫我也讀史書,給我媽講曆史故事,我們家成了曆史研究所了。
”吳南笑着,風趣地說:“一九六三年,上級安排他當中學教師,他又寫起了書。
文化大革命中,成了他的反黨罪行,被打斷了一條胳膊,押送回家。
當天晚上,他叫我把筆紙取出來。
我以為他要寫交待材料,沒料到他說,來,從頭開始。
又寫起書來!”
劉蘭芝的腦海裡,展開一幅這樣的圖畫:
青青的山坡下,淙淙的泉水邊,一幢稻草苫頂的農舍前,青石桌旁圍坐着吳康和他的妻子兒女,聽他講述千百年前的曆史往事,半圓的月亮貼在山頂的天上……
“不說了,不說了!”女兒說,“吳南,把你那張全家福照片拿出來,讓我媽認認你的雙親。
”
吳南順從地從提包裡取出一本日記本本,翻出一張照片,遞給劉蘭芝。
劉蘭芝把照片接過來,手微微抖着,一時不敢把照片放到眼前來……那個她曾經與之山盟海誓的戀人,現在是什麼樣子呢?
一雙嚴峻的眼睛刺向劉蘭芝,象兩把利劍!那脫光了頭發的前額,更加顯得突出面蘊藏豐富。
微微向下撇着的左嘴角,有一道深深的皺折,一直勾到下巴後面去,顯示着倔強,堅毅和頑強,這就是吳康!
坐在吳康旁邊的是一位陝南農村裝束的婦女,眼神安詳而又莊重。
這就是從她給吳康的那許多情書裡認識了吳康的那個團支書!她占據了劉蘭芝的位置,那麼有理氣長……
女兒不時瞧瞧吳南,吳南謙和地笑着。
女兒又瞧瞧媽媽,有一種對幸福的乞求,渴望媽媽對她和她的戀人說些祝福的話……
“你們還年輕……”劉蘭芝說不順暢,結結巴巴,“像你……吳伯伯……那樣做人……這是最珍貴的……”
女兒果然心滿意足地笑了。
吳南莊重地點點頭,也幸福地笑着。
劉蘭芝卻更苦楚了。
這一雙年輕人,看來已經完滿地鑄成他們幸福的基礎了!可是,她将怎樣面對吳康?面對那個從她給吳康的信裡認識了吳康而義無反顧地結成生死之戀的陝南勞動婦女?她和劉劍投在吳康心靈上的陰影,一旦為孩子們所了知,她……
孩子們告辭了,要回學校去。
他們就在她和吳康讀過書的那所古老的大學曆史系學習。
她不強作挽留,讓他們去吧!
劉蘭芝站在殘雪未融的地面上,望着兩個孩子的背影在樓房的轉角處消失,回過身來,怎麼也抑制不住感情的潮水了。
她緩緩走上樓梯,腳步十分沉重……
1980.3西蔣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