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具備一種高曠的視角。
剝除,消減,碎裂,釋滅,比占有和試圖長久占有,要艱難得多。
它們同時也更為值得。
在此刻你覺得無法離開的人或事,某天會自己選擇放棄它。
前提是心和腳步要一直前行。
即便在困頓停滞的時刻,也要用力拖動它們緩慢往前走。
時間總是在走動,走到它應該抵達的地方。
接受每一件事情正在發生的形态,看它自然流動,直到呈現最終定型。
清楚事情的本質是怎麼樣,分界又在何時何處。
一次次死去又複還,不斷循環在跌倒處,這才是卑微。
原諒不是無視,而是容納。
一個意味含蓄的笑容。
隻能是各自的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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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邊聽到風正掠過竹林葉梢,窸窸窣窣。
光影在牆上浮動。
鐘聲斷續消失于山谷。
這般共存,時不長久。
決定歡愉地遺忘。
午後洗發,坐在院子裡讀書。
一邊讓陽光曬幹長發。
晚上與陌生人共行一段山路。
順着山間坡道,走到一座古老的唐代遺塔。
回轉時天色已黑,更高山峰處的人家點亮寂寥燈火。
雨後空氣中,松枝和野薔薇芳香甚濃。
前面有隐約人語,笑聲。
漸漸落在隊伍的最後,隻為擡頭觀望一輪孤月在雲中穿行。
時明時晦,不改初衷。
一些事情不要去分析它。
人的理性也許是低級的。
到了眼前,去做就行。
不必多想。
事情會按照它既定的規則和秩序往前行走。
慢慢你發現,原諒及忽略,勝過一切對人對己試圖一清二白的企圖。
呼嘯而至的事物,通常都不是意外,而是已趨近我們很久,在它前來的道路上進行了很久。
如果人的視線不被局限于眼前可見的範圍,就可以見到它的來源和因由。
讓你所等待着的人和事,自然而劇烈地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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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勇氣,不是離開。
是承擔以及不再尋求理解,不再試圖求證或者解釋。
即便有疑問也可慢慢等到答案。
很有可能最終是自己答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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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遍看這部電影。
他們一起去看了一個湖。
他說,不是年齡的問題,是心境的問題。
也許再過十年,你就會是個冒險家。
她說,你為什麼要愛上我,我這樣老了,我還有孩子。
他說,你為什麼要愛上我,我這樣年輕,我也沒有孩子。
她對彌留的父親說,我愛他愛到讓自己害怕。
這一生的第一次。
在這樣的年紀。
他說,你從來沒有說過我愛你,你是不會說吧。
你哭都不哭。
然後他說,你會變老,沒有人關心你,在你病倒的時候,沒有人過來對你說愛你。
你會一直生活在沒有愛的世界裡,不會有愛的機會。
他說,你愛他嗎。
她說,他是個好人。
他說,但是,你愛他嗎。
他說,沒有我的生活,你可以活下去嗎。
她說,是,我可以。
他說,等我到你這樣的年紀,我會明白嗎。
她說,不會。
他說,那我會更迷惘嗎。
她說,時間過得很快,猶如大雨沖過泥潭。
在飛機上,他的手心裡捏着她遺留下來的一枚珍珠耳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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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曠野般的城市裡愛戀。
用卑微肉身抵擋生之荒蕪。
有時這是一種拯救的可能。
但仍沒有比戀愛中的人們更為孤獨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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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深夜看到對面的高山失火,火焰熊熊,無法抵達搭救。
我們曾有過的感情,它是艱難的損失,也是昂貴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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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階段的時刻表自動發生變化。
去樓下喝大杯熱咖啡,持續一天工作。
對自身精力的榨取和揮霍無度,也許配額會被快速用完。
對強韌的人來說,他會再次申請,如同一個惡棍。
持續失眠,有幾天清晨六點入睡,下午一點起床,寫作到六點。
晚上八點繼續寫作。
淩晨一兩點開始閱讀。
時間驟然多出來許多,絲毫不浪費。
這三年思考過的問題,比過去三十年所想過的,還要多。
在跑步時,走路時,睡覺之前,試圖讓自己腦子清晰,作出清楚判斷。
但即使這些判斷不對,也是目前唯一能夠提供和支持的答案。
那麼就當它們是正确的吧。
不應在原地等待。
要一邊前行一邊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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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追逐夏夜的螢火,因為知道它一旦被得到即死。
微光照耀不了前路,暗夜中與之嬉耍,它仍是美的幻影。
隻有給予自由,才能得到不死。
最美的初心在當下一刻完成所有始終。
它時時滿溢,時時清空。
徹底的行動和給予之中不會存在任何一絲一縷的人為的思慮、語言、猶豫、企圖。
像閃電瞬間劃破天際,這種強烈會令對方難忘至畏懼。
時間飛逝,所能給你的在不斷消減。
這使我試圖讓自己的每一次付出更為完盡和努力。
何必在妄想中計較和追究。
不如喝茶聽雨,不如愛慕厮守。
這樣的日子,過一天,就是少一天。
不能以外界來解決内心。
隻能以内心解決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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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沒有吃太多,獨自走開。
我清理完廚房,走到客廳,看到她抱着絨布狗熊在沙發上已沉沉入睡。
旁邊的唱機還在喧嚣地唱着印度歌,渾然不覺。
看樣子是真正的疲累。
給她脫鞋襪,蓋上被子。
很奇怪,每次凝望她入睡時的面容,都會覺得這張臉,始終跟她剛出生時候的小臉一樣。
她在路邊撿起掉落的白色玉蘭花數枚,說,能先擱在你的口袋裡面嗎。
我想她大概不知道花是會枯謝的,會很快死去。
慶幸的不是她的天真,而是過了小小一會,她徹底忘記了這件事。
我與她,有時飯後一起出門,高高興興散步。
如此便有了伴侶。
她喜歡讓我抱。
我抱着她,不覺得辛苦,感覺手臂格外強壯。
一起唱歌,一起背詩,一起說話。
孩子的眼白透亮得微微發藍,神清氣爽。
成人卻是如何在時間裡失去這一切,并日益污濁。
她像花園裡的草一樣,茁壯而自然地生長。
每日奔跑,嬉戲,歡笑,叫嚷,自說自話,曬得黝黑。
去年的鳳仙花,今年在土壤裡依然發出新芽。
月季花苞也已成熟。
植物自然的生命力,讓人覺得笃實。
孩子像植物一樣堅強,順其自然地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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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略長大一些,我教她發音,外公。
她清楚地讀出來,但這個角色早已缺席。
這無人回應的稱謂在空氣裡很快消失。
我試着想象,如果他聽到她叫喚的聲音将會如何。
也許除了喜悅的微笑也就别無其他。
母親說過,寵愛孩子是我們家裡的傳統。
他未嘗不是寵愛我的,隻是自覺不夠具備足夠能力,因而心懷歉疚。
在深刻的感情裡面總是有歉疚存在,我對于她也是如此。
想給得更多,但知道有些部分自己無能為力。
我即便愛她,仍需要很多時間工作、學習、旅行。
有時獨自在書房關起門來度過很長時間。
需要自我成長,自我教育,而不可能把自己融化掉,把内心的追求和探索化作世俗的作為,無我而殷切地寄存在她的生命裡。
我重視與她之間的獨立和完成甚于依賴和擁有。
她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尋找我,叫喚,媽媽,媽媽,四處尋找。
137這樣的時刻有一天會完盡。
她會長大,出去,不再需要尋找我。
每次聽到這純真的聲音,内心便有一種傷感。
我自獲得她之後,便已做好某天送她出門的準備。
願意她在物理和内心的疆域能夠走得越遠越好。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的樣子。
等她長大,我會給她看他的照片,帶她去祭掃他的墓地。
把家庭在歲月中的變遷逐一告訴她。
她以後會明白母親走過的曲折的路,母親經曆過的難以言說和解釋的種種,但那依舊是生命過程裡平常的形态。
她的母親,是一個很平常的人。
那些往事,一個下午就可傾訴完盡。
她也許隻是獲得一種态度。
這些内容使我們的人生有重量。
曆史會帶給她内心的傷感,因為反顧和思省。
我看着她走在街上,那麼小,但平靜、活躍、健壯和聰穎,我想她一定會得到比我與我的父親更為強壯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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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黃昏,失眠讀借來的《大圓滿》,枕邊聞到栀子花香氣。
方言有“噴香”一詞,用于它最為适宜。
栀子花的香氣如此質樸而蓬勃。
童年時,我身邊的女人們,母親,外祖母,都習慣把潔白芳香的栀子花佩戴在身上。
在南方,她們叫它玉荷花。
今日尋找一件失蹤很久的衣服。
喝茶,喚作蘭花觀音。
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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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一點半,狂風大作,雷電交加,一場大雨橫掃花園。
場面壯觀。
在落地玻璃窗後面久久觀望。
黑暗中穿過房間去檢查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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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了很多信,最後都投遞給了自己。
我等待一個可以寫信給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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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年之後,我想跟你去山下人迹稀少的小鎮生活。
清晨爬到高山巅頂,下山去集市買蔬菜水果。
烹煮打掃。
生兒育女。
午後讀一本書。
晚上在杏花樹下喝酒,聊天,直到月色和露水清涼。
在夢中,行至岩鳳尾蕨茂盛的空空山谷。
鳥聲清脆,樹上種子崩裂。
一起在樹下疲累而眠。
醒來時,我尚年少,你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