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跑了,母親又把一個妹妹塞到她手裡;她剛教得妹妹會挪步,炕上又有一個猴娃娃哭出聲來了,等着她再抱。
生長在農民家裡的老大,尤其是女孩子,誰能免得了替媽媽抱引弟弟妹妹的勞舉呢!當妹妹能抱更小的弟弟的時候,大把一隻小背簍套在她的肩膀上,裝上灰糞上山。
裝着谷穗下山,晚上躺在炕上,肩膀疼得睡不下。
媽說,時間長了就好了。
背了兩年,她的肩膀還是疼。
大說,背過十年二十年就不疼了,而且亮出自己的肩膀。
四妹子一看,大的兩邊肩膀上,隆起拳頭大兩個黑疙瘩,用手一摸,比石頭還硬。
大說,隻有讓背簍的套環勒出這兩塊死肉疙瘩來,才能背起二百多斤重的灰糞上山。
四妹子很害怕,肩膀上要是長出那樣兩個又黑又醜的死肉疙瘩真是難看死了。
她的貼身同座是一位中年女人,屬于愛嚼的那一類,特别愛說話,不停地詢問四妹子是哪個縣哪個公社哪個村的人,又問她到西安去做什麼,問得四妹子心裡發怵了,會不會是派出所穿便衣的警察呢?她隻說到西安找親戚,再就吱唔不語了。
在她背着妹妹在小學校裡念五年級的那年,家裡來了一個陌生的跛子,說一口可笑的外鄉話,第二天就引着二姑走了,媽叫她把跛子叫姑夫。
她瞧不起那個跛子,憑那熊樣就把可親可愛的二姑引跑了。
她也瞧不起二姑了,再嫁不下什麼人,偏偏就要嫁給那個一條腿高一條腿低的破子嗎?這年春節前,跛子姑夫來了,帶來了滿滿三袋白面,四妹子平生第一次給肚子裡裝滿了又細又韌的面條,引着跛子姑夫滿山滿溝去逛景,再不叫跛子了,隻是親熱地叫姑夫。
姑夫告訴她,他們那兒一馬平川,騎自行車跑兩三天也跑不到頭;平川裡淨産麥子,麥稈兒長得齊脖高,麥穗一作長,一年四季全吃麥子,半拃厚的鍋盔,二尺長的寬面條,算是平常飯食。
左鄰右舍那些曾經譏笑二姑嫁了個跛子的婆姨們,紛紛串到窯裡來,求媽給二姑捎話,讓二姑在一年淨吃麥子的關中平原地方給她們的女子找個婆家,跛子也成,地主富農成份也成。
即使是兩條長腿的貧農後生能咋?還不是伸長脖子咽糠,撅着屁股讓人掏屎!四妹子十八九歲了,現在搭乘汽車到西安,二姑和跛子姑夫在西安的汽車站接她,然後再轉乘汽車,到二姑家住的名叫楊家斜的村子去,由二姑給她在那兒的什麼村子找一個婆家……為着這樣一個卑微的目的,四妹子怎麼好意思開口說給同座那位毫不相幹的中年女幹部呢?
同座的女幹部不僅愛嚼食,而且愛嚼舌,聽口音倒是延安本地人。
她說她離開延安二十幾年了,想延安呀,夢延安呀,總是沒得機會回來看一看。
這回回來,真是重新溫習了革命傳統,一輩子也忘記不了。
四妹子卻聽得迷迷糊糊,不知這位女幹部何以會有這樣奇怪的心情。
四妹子知道,單她們劉家峁百十戶人家中,現在在外作縣長以上官兒的人就有三十多個,他們回到劉家峁的時候,也說着和這位女幹部相像的話。
四妹子卻想,如果現在讓他們吃糠餅子,撅着屁股讓旁人給掏屎,他們就……
車過銅川以後,四妹子猛然驚叫一聲——哦呀!在她眼前,豁然展開一個廣闊無際的原野,麥苗返青,桃花綴紅,楊柳泛綠。
這就是跛子姑夫吹噓的那個一年四季淨吃麥子的關中平原嗎?呀——麥苗多稠!呀——村莊多大!呀——多高的瓦房!唔!老家那些沿着崖畔排列的一孔孔土窯,在這平川地帶連個影子也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