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地。
她仿佛遠離塵嚣,獨處一室,淺斟低唱着内心的獨白。
全場的男女老少都凝神屏氣,洗耳恭聽,心緒萬千。
這聲音極具震撼力。
埃勒裡努力從這種感染力中掙脫出來,注意觀察了一下周圍觀衆的情況。
他的父親身體前傾,半閉着眼睛,咧着嘴,一副痛苦中又帶有刻骨銘心的歡樂的表情不得的樣子。
周圍黑暗中能夠辨認出的幾個人,神情也是不堪入目。
每一張臉都脫去了虛假的面具,赤裸裸、孤單單,毫無造作,毫無體面可言。
這不是什麼美景,它讓人感到既興奮又惡心;我的天哪,埃勒裡暗暗思忖着,她将會成為一股強大的社會破壞力量,她将摧毀人類社區,代之以曠野孤狼般的索居生活;她将破壞大學校園裡年輕人的群體意識,成為各種毒品的替代物。
她不可能意識到她的這種危險的破壞力量。
她的唱片可能會賣到上千萬張,甚至上億張,到時候甚至會出台專門的法律來限制她的擴張。
她又唱了五首其他歌曲:《愛情,愛情》、《你是我的煩惱》、《後來沒有月亮》、《接受我》以及《我想死》……
勞瑞特的雙手又放回到膝蓋上。
對于劇場内震天動地的歡叫聲,她絲毫沒有反應。
她甚至連頭也沒回一下。
她隻是坐在那裡,和開始一樣,握着雙手,垂着雙眼,若有所思。
埃勒裡認定,這肯定是奧林·斯泰思教她這麼做的;不過,即使沒有斯泰思的指點,埃勒裡也很難想象出她會做出其他任何的反應來。
觀衆們不同意讓她就此結束。
第一幕的幕布降升了好幾回。
她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裡,坐在空曠舞台上的那架大鋼琴邊,嬌小的身影煙煙生輝。
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雷鳴般的喊叫聲響徹全場。
勞瑞特從長凳上突然轉過身來,在強光的照射下站了起來,全身光芒四射。
她的目光第一次面對着觀衆。
這一下非常奏效。
全場頓時安靜了下來。
“非常高興能為大家演唱,”她輕聲說道,“不過,接下來還有更多好看的節目,所以,我隻能再為大家唱一支歌。
我不知道比利·高頓斯是否會介意我唱老歌。
這首抒情歌曲的歌詞是由詹姆士·沃克創作的,大家也許還記得,他并不是一位專業歌詞作家;曲子是由歐内斯特·鮑爾寫的。
1905年第一次發表,後經改進在20年代沃克當紐約市長時成為一首流行歌曲。
這也是我姨媽——戈羅麗·圭爾德非常喜歡的歌曲。
”
斯泰思精明的一招——埃勒裡敢肯定這是斯泰思的生意——以這種方式說出吉吉·圭爾德的名字,令在場的每一位觀衆疑團頓釋。
勞瑞特又回到鋼琴邊。
音樂再起,劃破沉寂。
觀衆再次凝神屏息。
她又一次展開歌喉。
無論從曲調還是從歌詞上講,這首歌曲并不是理想的選擇。
鮑爾的音樂過于纏綿排側,而沃克的抒情歌詞則讓人想起鍍金鳥籠中的鳥兒以及那些可憐的縫衣女:
在這充滿生機的夏季,親愛的,
你說你隻愛我一人,
我欣然将身心托付于你,
心醉神迷。
而昨夜我在夢中看到,
未來的我衰志、滿頭白發老而灰暗,
我想知道,親愛的,你到那時是否仍會,
愛我如今天今天所愛。
副歌(緩慢、抒情):
到12月你是否仍會像5月那樣愛我,
你是否仍會以古老而甜蜜的方式愛我?
當我頭發花白時,
你是否仍會親吻我說,
在12月你依然愛我如5月?
勞瑞特以英國音樂廳的演唱風格緩慢、抒情地演唱了這首歌曲。
埃勒裡搖搖頭,認為這是一個失誤。
他敢打賭,過不了多久,奧林·斯泰恩——或者比利·高頓斯——就會讓勞瑞特的加演曲目盡量減少模仿的内容。
他在想,如果換一位歌手來演唱這首歌曲,觀衆可能早就哄堂大笑起來了,如果不是竊笑的話。
觀衆們隻是出于對勞瑞特的敬佩,才如癡如狂地喜愛着這首屬于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的歌曲,如同對高頓斯的音樂一樣。
聽着這首表現“多情郎詹姆士”青春情感的歌曲——詹姆土·沃克的傳記作者吉思·福勒将他的這本書定名為《多情郎詹姆土》——埃勒裡想到,沃克的這首傷感情歌,尤其是副歌的主題,顯然一直到死都纏繞在作者的心頭。
據福勒講,在這首《到12月你是否仍會象5月那樣愛我?》的歌曲發表40多年後,也就是距勞瑞特今天演唱這首歌20多年前,那位曾是流行音樂界的有志青年、律師、參議員、市長和風度翩翩的政客,病重時坐在他黑暗的房間裡,突然打開燈,找到一支筆,把這首抒情歌曲,改成了一首新歌,結尾的幾句是這樣的:
請你記住,親愛的,
永遠不會有12月,
永遠是5月。
經過40來年的時間和其間的兩次世界大戰,詹姆土·沃克終于功德圓滿,返噗歸真了。
我希望圭爾德的案子也能讓我達到這種效果,埃勒裡心裡這麼想着。
永遠不會有12月……
埃勒裡好像突然觸電了似的一下站了起來。
說實在的,他常常這樣。
換一個别的場合,這樣的舉動也許是挺有趣的。
這是由于他的左胳膊在座位的扶手上動了一下,恰好觸着了麻筋,那種突發的不适感差點沒讓他叫出聲來。
奎因警官不高興地噓了他一聲,老奎因正專心緻志地在欣賞歌曲。
對這位警官來講,勞瑞特演唱的歌曲勾起了他對青春時代的回憶。
但是,對埃勒裡來說,它是一個前兆。
即使不觸着麻筋,他也會作出這樣的舉動,因為他的内心深處突然受到了觸動。
“爸爸。
”
“閉嘴!”他父親不滿地噓了一聲。
“爸爸,我們得走了。
”
“什麼?”
“至少我得走了。
”
“你瘋了嗎?活見鬼,你攪得我沒聽到這首歌的結尾!”
勞瑞特唱畢,全場掌聲雷動。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手扶在玫瑰色鋼琴的一角,站在那裡,臉上沒有笑容一雙藍眼睛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全身光彩奪目。
接着,幕布降了下來,全場燈光亮起。
“我不知道你犯了什麼病?”老頭兒一邊在過道上推搡着前進一邊說着,“你天生是一顆掃帚星,埃勒裡。
聽聽,那是多麼好的嗓音!”他接下來就沒完沒了地談着勞瑞特,或者也許是在談他自己。
埃勒裡一言不發,一直等到兩人到了擁擠的大廳裡。
他仍然繃着臉,一副痛苦的樣子。
“爸爸,你沒必要去。
你還是待在這裡看完剩下的節目怎麼樣?我們一會兒家裡見。
”
“等一等,好嗎?你有什麼想法?”
“我隻是記起了什麼事。
”
“與圭爾德一案有關嗎?”老頭馬上問道。
“是的。
”
“什麼事?”
“我想現在最好别說。
我得首先核實一下。
你真的沒有必要去,爸爸。
我不想讓你今晚掃興。
”
“你已經讓我掃興了。
不管怎樣,我不在乎接下來的節目了。
她唱得真好!錢花得值得。
真是與圭爾德一案有關嗎?”
“與圭爾德案有關。
”
“這案子也困擾着我,”老頭說,“我們去哪兒?”
“你是不是把戈羅麗·圭爾德遺囑的複印件交給了地區檢察官?就是那份從沃澤爾辦公室找來的、上面有秘寫長文的遺囑?”
“是的?”
“我得找到他。
”
“沃澤爾?”
“地區檢察官。
”
“霍爾曼?現在?周末晚上?”
埃勒裡陰郁地點了點頭。
奎因警官斜着眼看了他一眼,不再吭聲了。
他們來到四十七街,走進附近的一家飯店,找到飯店裡的公用電話,埃勒裡花了25分鐘才查到地區檢察官的下落。
他正在沃爾多夫飯店參加一個倍受媒體關注的政界宴會,他在電話裡聽起來很不高興。
“現在?”他問埃勒裡,“周末晚上?”
“是的,霍爾曼,”埃勒裡說。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能不能等到周一早上?”
“不,霍爾曼,”埃勒裡回答道。
“别裝得跟雜耍裡的小配角似的,”地區檢察官怒沖沖地說,“好吧,神秘的家夥,我會盡快趕到辦公室,我們在那裡見面。
但這最好管用!”
“不是管用不管用的問題,”埃勒裡咕哝着,挂上了電話。
39
當埃勒裡讀完戈羅麗·圭爾德寫在她遺囑行間的小字體親筆書時,他看起來似乎老了十年。
“怎麼樣?”地區檢察官問,“你找到你要找的東西了嗎?”
“找到了。
”
“找到什麼了,孩子?”警長急于想知道。
“那天我在沃澤爾辦公室宣讀的時候,可沒有漏掉或纂改過一個字。
是怎麼回事呢?”
“就那麼回事。
希望你們能理解我,好嗎?”
“你的意思是,到現在你還不準備說出來嗎?”他父親吼道。
“把我從宴會上、記者的鏡頭下叫回來,”地區檢察官暴跳如雷,“而且還是在周末晚上。
我老婆都以為我去尋花問柳了。
而他還不肯說!感謝上帝,夥計,我慶幸我沒有一個瘋兒子。
我要回沃爾多夫飯店去了。
不管有什麼事,都等到周一上午再說,我想和我老婆待在一起。
如果這家夥有什麼借口要讓什麼人進辦公室的話,請告訴我。
别忘了,出去時把門鎖上。
”
辦公室昏暗而安靜。
主人走後,奎因警官問道:“怎麼樣?”
“現在不行,爸爸,”埃勒裡低聲說,“現在不行。
”
老頭聳聳肩,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這種回答對他來說并不意外。
他們坐出租車回家。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
最終,警官将他的驕傲與喜悅留在了靜靜的書房内。
他用手拉長了他那有趣的下嘴唇,努力用眼睛瞪着黑洞洞的嘴,那表情仿佛是裡面住着讨厭的惡魔似的。
40
神秘的面紗漸漸揭開了。
埃勒裡終于看清了這張臉,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