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五章

首頁
    接連四天,在塬坡上收割了三畝多麥子,趙鵬累垮了。

     他從塬坡上拉回最後一車麥子,卸在麥場上,連着籲出三口長氣,走回自家的小院,就像一棵被鋸斷的樹,倒在炕上了。

     他的臉頰火辣辣地疼,那是高原上太陽的強光對汗漬的皮膚暴曬的結果;他的脖頸疼得不易轉動了,那是牛皮車絆下墜造成的筋肌損傷;肩頭上已經被又澀又硬的牛皮車絆磨得滲出血來了,火燒火燎地疼痛;胸廓長時間受到重負的墜壓,擠得肺部不能舒暢地呼吸,隔一時半刻就要籲出一口窩聚的長氣;腿和胳膊像是不屬于自己這個軀體的部件,完全麻木了,隻有小腿肌肉頻頻的抽搐中,才感到那是自己的腿腳;手心和腳心,都磨出血泡了,鑽心似地一跳一彈地疼着;腰椎像是從後腰那裡折斷了,酸酸的,上身和下身不能有機地協調地在炕上挪一下睡姿;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的肌肉和骨骼能夠從緊張裡放松下來。

     他沒有洗臉,更懶得洗腳,帶着滿身的塵土和麥芒,倒在炕上了。

    歇息——解除皮肉之苦,現在比講究衛生要迫切一千倍,沉重而又緊張的體力勞作和講究衛生互相對立了,後者無須置疑地服從于前者了,幾乎是不可逆轉的本能。

    他想,如果像這樣繁重的勞動長年累月地繼續下去,他會忘記刷牙的習慣的,一年半載不洗一次澡也不會感到有什麼過不去,頭發和手臉上積滿灰塵和污垢,也不會有什麼不舒服吧!在他接近老年的時候,也就自然地會拐着和許多莊稼漢老頭一樣醜陋的羅圈腿,來往于村巷、田間和屋院内外了。

     頭一天上坡拉麥的時候,他像一位詩情激發的詩人一樣在心裡吟誦黃土高原麥熟時節的壯觀景象,多情地回味到童年時代的淘氣;夜晚躺在小河的淺水裡,回憶起第一次從山溝走出去,在大平原上看見奔馳的列車的情景,同樣充滿了浪漫的詩意。

    現在,他連再一次爬上坡頂的心情都沒有了,那滿坡被黃金纏裹的景象引不起一絲的心情,螞蚱的叫聲也顯得枯燥而煩膩,更不想挪動一步躺到小河裡去了。

    沉重的體力勞動,把一切詩情畫意統統從人的心懷裡排擠出去了。

     過去的四天時間,他的妻子淑琴領着他,從幹梁割到西坡,再到東坡,再進後溝……三畝多的麥子,竟然有八九塊地,分散在塬坡的角角落落裡。

    塬坡上土壤結構差異太大,為了使得優質地和劣質地搭配公平,于是就出現了這種結果。

    要不是淑琴引導,他無法從一條一塊的麥田裡辨認出自己的地塊來。

     頭一天他和淑琴在幹梁上收割的時候,塬坡上遠遠近近隻有零星的人在收割,他還可以和淑琴在麥捆上調笑親昵一下,而不耽心周圍有誰窺見。

    第二天,這兒那兒,東塬和西塬,前溝和後溝,到處都有男人和女人在彎腰揮動鐮刀收割了。

    第三天,收割達到高潮,整個塬坡上,幾乎每一塊地裡都有人頭閃動,從塬坡通村莊的幾條小路上、被來來往往的推車擺滿了,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你呼他叫,變成一個喧鬧的世界了。

    高潮延續到第四天,後晌就漸漸退潮了,大部分條田和坡地上收割一空,隻有少數地塊上還挺立着麥子,像劣級剃師在顧客頭上遺下的一撮撮長毛,塬坡上幾乎是被掠劫一空。

     他躺在炕上,很想喝一碗酸辣的菜湯,卻隻能這樣想着。

    淑琴還在麥場上,也許和孩子正在壘麥捆,也許隻是出于防備心理,怕誰家順手扯走幾個麥捆去,三囚天來,除了鹽腌的蒜苔,他沒有吃過什麼菜。

    餓了,吃兩個馍馍,喝一杯開水,半夜裡才能躺下,而天不明的時候,淑琴又把他搖醒來。

    她不覺得幾天不動煙火而隻啃幹馍他是否受得住;而隻顧催他跑快,再苦也就這麼一回了! 他的腦子裡變成一片空白,什麼曲軸淬火試驗,什麼學術論文,什麼日語、英語或俄語,早已逃匿得無影無蹤了,疲勞完全抑制了人的智慧,沉重的勞動使他的腦子頓然變得單純而近于愚蠢了。

     “爸!爸吔——”兒子喊着蹦進門,“快,要下雨了!俺媽叫你壘麥積子!” 他猛地翻身坐起,溜下炕來,咧着嘴,忍着渾身散了架似的疼痛,走出院,朝西一望,一層濃黑的雲潮湧過來,蓋住了下沉的落日。

    那烏黑的雲層眼看着朝東邊竄上來,使人感到恐怖。

    忽啦一聲,風從西邊掠過,攪得麥草和黃土漫天彌漫,冷飕飕的風使人出過汗的肌膚陣陣縮緊。

    他一彎腰,朝麥場上奔去。

     麥場上,一家一戶所分得的那一條一绺場面上,全被麥捆子擁塞得滿滿的。

    男人站在麥積子上,把女人和兒女們遞上來的麥捆壘堆起來,用手壓,用
上一章 章節目錄 下一頁
推薦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