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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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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撩起衣襟來了,雖然二十多年沒有用過這種擦汗的動作,卻不陌生,似乎隻有這樣擦起汗來才最順手。

     他再次扛起小推車上的負載,移步了。

    腳上和小腿上剛剛積攢下來的力氣,在扛起車子的一瞬間,散掉了,小腿抖得更厲害。

    他咬着牙,下了溝口,就是平地了,溝底淌着一股水,記憶中似乎有一個用樹枝棚架的土橋,現在也沒有了,必須從小水溝上蹚過去。

    他給淑琴打招呼:“過水溝時,猛勁一推噢!” “噢——”她在車子後邊應着。

     他略停一下,聚起力氣,然後拉動車子,一步從小水溝上跨過去,本該猛一用力,車子就拽過一步之寬的小水溝了,可惜,力氣不足,車子在稀泥裡減低了速度,沒有滾上去,卻朝溝裡翻倒了,他被翻倒的車把兒打倒了,跌在水溝裡。

     淑琴跑過來,拉起他,臉都吓白了。

     他摸着右邊的臉;被車把打得好疼呀!褲子濺滿泥水,真有點狼狽不堪,喪魂落魄的架式。

    他不想在淑琴面前流露出哭喪相,仍然嘻嘻哈哈地嘲笑說:“哈呀,真是老了呀!腿腳不靈便噗!盡翻跟頭……” 他和淑琴扶起車子,挪到溝底的小路上。

     “我來拉吧!”淑琴說,“換一下,你歇會兒。

    ” “我拉!”他使起性子。

    是的,很快就要進入村子了,讓老婆拉重車,一個男人家倒跟在後頭,夠多難看!他說,“我今日付了學費,一定得拉回去!” 他重新扛起車子,從溝底往前,就是平路了,重負不能減輕一毫,卻不會翻跌了。

    淑琴在後邊使勁推着,他在前邊拉着,進入村口了。

     “割了?”鄉親們問。

     “割了。

    ”他笑着答。

     “成色不錯吧?” “還可以。

    ” “鵬娃吔!你沒看拉車祐不祐?”有人和他開玩笑。

     “祐哇!”他也自作樂地笑着回話。

     “少拉點兒!路不好,哪怕多拉一回。

    ”有人很誠懇地叮咛說。

     “唔!不累……”他勉強做出不累的樣子。

     從村巷裡拉過去,鄉親們和他打着招呼,一直拉到村子北邊的大場上,第一車新麥終于上場了。

     大場有三四畝地大小,是生産隊曆年夏收碾打麥子和秋天碾谷的場地,現在已經分成一條一绺了。

    各家碾壓了自己的那一塊場面,用灰撤在場地上。

    他和淑琴把麥捆卸下來,栽到自家分得的那一绺場地上,卸完之後,坐在小推車上,點燃一支煙,想到還得爬上那個幹梁去拉麥捆,心裡有點怯得惶惶了。

     “趙鵬呀!你算給咱的娃們辦下一件好事。

    ”淑琴坐在他旁邊,情真意切,倒像是她受了他的恩情似的,透出明顯的感恩戴德的語氣說,“要不哇!咱娃們就得在這山旯旮裡拉一輩子手推車。

    你看受的這份罪……好了!累死累活就這一年了,咱娃再不用爬坡拉車咧!” 他看一眼她,沒有說話。

    他和她的兒子以至将來的孫子和曾孫,都将不必在這個黃土旯旮裡抓摸了,不必拉着麥捆翻跟頭了!在這樣貧瘠的山坡上,汽車路大約不會在十年間通到地頭吧!現在的莊稼人和他們沒有考上學的兒子,還得繼續使用這種也許是從西周傳留下來的小推車,他的父親在這黃土塬坡上拉了一輩子小推車,現在已經歸于黃土中去了,裝進棺材的時候,卻無法把那兩條羅圈腿擺直。

    沒有辦法,在這個村子裡生活着的男人,十之八九都變成羅圈腿了。

    他們年青的時候,也長着兩條端直的腿,幾十年裡從坡上拉下沉重的小推車來,腿不能硬直着走路,漸漸地,在不知不覺中,長長的雙腿朝外彎曲了,變形了,變成适宜于在山坡上拉載重負的羅圈腿了! 他和她的兒女将一勞永逸地放下這小推車了,從他這一代開始,将要過一種城市方式的生活了,用口袋到糧店去買米、面,用網籃到街口的蔬菜副食店去買菜,燒蜂窩煤,住樓房,再也不必挑着鐵桶到溝底去挑那混濁的泉水了。

    這将是一個永久性的告别,與小推車告别,與黃土塬坡告别…… 大場上,有幾個男人和女人在自家的那一絡場面上碾壓着,小碌碡發出吱嘎吱嘎的叫聲,把撒過灰的場面碾軋得平平整整,又瓷又光,準備迎接上場的新麥。

    他們在悠悠地說着話,談論着天氣和川塬上下各路麥子生長的成色,聲調是和悅的,洋溢着即将到來的滿有把握的豐收的喜氣,他們根本沒有擔心在這陡峭的黃土塬坡上拉車有多麼辛苦,更不會惋惜自己變了形的羅圈腿有多麼醜陋!是的,這坡地上的收成雖然遠遠不及肥沃的河川裡的收成那樣豐厚,卻依然吸引和迷戀着他們。

    祖祖輩輩,子子孫孫,伏天裡翻耕土地,秋後播下種子,上凍時用黃牛或灰驢馱上裝滿糞塊的竹簍上坡,就等着夏天收獲的這一天啊! 他沒有說話,推起空車,準備上幹梁去。

     淑琴趕上來叮囑他:“這回少裝點!你不常拉車,比不得人家常年拉車挑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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