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紅得像一隻鮮紅的蘋果,連耳根都紅了,終于在遲疑問,轉身從桌子上端起暖水瓶,在一隻玻璃杯子裡倒水。
他走到她背後,抱住她的肩膀,親了她一口。
她放下暖水瓶,掙紮着,企圖掙脫他的擁抱,他死死地抱住她,緊緊盯着她的眼睛,她沒有叫喊,使他受到鼓舞,更加有勁地箍住她的肩膀……終于,她羞澀地向他皺了一下鼻子,就伏在他的強壯的胳膊裡……一切就這樣簡單、直截。
她上了一年技校,學校解散了,國家進入嚴重的經濟困難之中,一切公民都自覺承擔國家的壓力,她也将背着鋪卷回到渭河邊去。
為了表示他的真誠,他提出立即結婚。
他們原來商定在各自畢業以後,工作安置穩當,再辦婚事。
現在,他還有一年就要畢業,沒有必要等待了,他要和她結婚。
她從渭河邊的大平原上,來到南塬坡根的他的家裡來了。
如果她在無線電學校讀完學業,那麼,她現在至少可以穿一身幹淨的白大褂,在無線電工廠做一名工人,皮膚不會變得這樣粗糙,更不會折一根樹枝當做筷子吃開水泡馍了!她是無數個為分解國家困難而犧牲了自己前程的青年中的一個,現在完全變成和黃土一樣粗放而又質樸的農村婦女了。
她的鼻子雖然還習慣于皺一皺,卻僅僅隻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公主似的高做蕩然無存了……
“趙鵬,你歇下嘛!”
她站起身,兩隻手在擰着一撮麥杆兒,那是綁麥子的索子。
她的口氣是真誠的,固執的,愛護他的。
他聽了有點難受。
是的,她比他年齡小,然而仍叫他歇着。
她的口氣中包含着一層明顯的意思:她是農民,應該而且能夠幹完這一切;他是……應該歇下來的人!她叫他趙鵬,這是在他對她實行“突然襲擊”時叫出第一聲之後至今沒有改過的稱呼,尚沒有像鄉村裡夫妻間習慣于稱對方為“娃他大”或“娃他媽”。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他笑着說,“咱倆……難得夫妻相随哪!”
她的鼻子皺了一下,動心地笑了:“你說啥呀?”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
”他說。
“啊……你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割麥。
”
“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兒……”
她扔下手裡正在挽着的麥索子,三五步奔過來,抱住他的脖子,用她粘着粉灰的臉,和他的臉緊緊地擠挨在一起,顫抖着聲音說:“趙鵬,你說說心裡話,二十年裡,你真的沒有後悔過嗎?不嫌棄我是個農民嗎?”
“後悔也沒用!”他幸福地笑笑,依然用他慣長的诙諧的口氣說,“誰讓我當初像日本法西斯一樣,瘋狂地偷襲珍珠港呢?”
他們相依相偎着,坐在熱烘烘的麥茬地裡。
他捉住她的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那曾經是細長的柔軟的姑娘家的手指,現在又黑又粗,繭甲摞着繭甲,食指上被鐮刀劃破一條口子,淌過血,已經被黃土淤塞了,連一塊包紮的布條兒也沒有。
他歎口氣說:“淑琴,你真是受了苦了!”
“農村婦女,哪個能不勞動呢?”她淡淡地笑笑,似乎沒有苦痛,不在意地說。
“好了,再苦這一個夏收吧!完結了——”他摟着她的肩膀,“你在家裡受了二十年苦,現在總算熬到頭了。
收完麥,咱們馬上搬家,進城。
”
“我進不進城倒是意思不大咧!主要是娃娃。
”淑琴說,“我已經四十歲了,到死進不了城,也沒啥,反正你也不會離婚了,我高興的是娃娃們再不推車挑擔了……”
“不!我主要考慮的是你!”趙鵬說,“你搬到城裡,在廠裡随便找點工作幹着,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比在鄉下要方便多了!”
他在年初被正式批準為工程師的職稱。
三月裡,省人事局下了一份文件,給取得工程師和相當于工程師職稱的科技人員,解決後顧之憂。
他正當其時,沒有費多少周折,就轉辦完畢戶口手續,把一家三口的戶口和糧食關系,遷轉進城市了。
隻待夏收一畢,把去年秋天分給他家的五畝七分四厘川地和坡地如數交回生産隊,從此将用糧本在糧店買糧了。
“最後一次收獲!”
他給她說:“最後一次收獲。
我們從此将變成城市居民了!所以我說,我想跟你在一擺溜兒割麥,興許我們再也不會提鐮刀了呢!”
“最後一次……收獲……”她喃喃地說着,站起來,攏攏頭發,走到自己的麥擺上,回過頭來,“趙鵬,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擺溜兒割麥。
”他大聲說,揮一下鐮刀,“這是最後的一次收獲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