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桌子上是一個褐色頭發的歐洲男人。
戴着耳機,在一個大本子上用鋼筆斜着寫字。
寫得飛快。
旁邊總是有一杯沒喝完的越南咖啡。
他應該是個作家。
臉上有敏感的神經質的神情。
兩個日本女孩子,穿着一模一樣的剛買的中式上衣。
西貢最流行的款式,無袖的,有刺繡,棉布或絲的面料。
她們低聲地熱烈地交談,然後彼此寫下地址。
是在旅途中認識的夥伴。
生活在這個時刻裡,一切都是完好無缺的。
晚上她去西貢的夜總會。
有人跳Disco.有漂亮的長發女子應酬着一大堆男人,他們在沙發上喝酒,大聲說話。
音樂很時髦。
年輕的孩子們穿着白衣服跳舞。
她覺得失望。
空調非常冷。
于是半路就退了出來。
走過路中央的大廣場,高大的樹,說不出名字。
隻是樹葉唰唰唰地一直往下飄。
地上始終都是厚厚的落葉。
Cholon.
是的。
這是屬于杜拉斯的記憶。
隻屬于她。
“他們發出的聲音,全部聲響,全部活動,就像一聲汽笛長鳴,聲嘶力竭的悲哀的喧嚣,但是沒有回應。
房間裡有焦糖的氣味侵入,還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國菜湯的氣味,烤肉的香味,各種綠草的氣息,茉莉的芳香,飛塵的氣息,乳香的氣味,燒炭發出的氣味,這裡炭火是裝在籃子裡的,炭火裝在籃中沿街叫賣,所以城市的氣味就是叢莽,森林中偏僻村莊發出的氣息……”
這是杜拉斯的Cholon,不是你的。
你看到的Cholon.肮髒,混亂,到處是嘈雜的車輛和人潮,破舊的房子,一條黑得發臭的污水河,河邊的簡易木棚挂着衣服,堆滿垃圾。
隻看到一個鬼佬。
他拿出相機對着污水河拍照片。
你不會見到比這更為直接和粗暴的貧乏。
在一家面館裡,吃了一碗米粉。
老闆娘會說廣東話,但非常的嚴肅,幾乎沒有笑容。
站在喧嚣至極的街頭,想起電影裡,女孩在下雨的夜晚,獨自坐三輪車來到和情人約會的房間裡,她穿着濕雨衣坐在床邊,看着空空的房子。
沉默。
然後離開。
雨中黑漆漆的潮濕的街道。
所有的絕望和欲望,都被沖刷掉了。
包括離開的人,也隻願意保留着一份記憶,而不想再重溫。
“我的故鄉是水鄉。
是湖泊,流泉的國度,泉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還有水田,還有平原上河川浸潤的泥土,下暴雨的時候我們在小河裡躲避。
雨下得又細又密,為害甚大。
隻要十分鐘,雨水就把花園淹沒。
雨後發熱的土地散發出那種氣味有誰說過。
還有一些花卉。
還有某處花園裡有一種茉莉。
我是一個不會再回到故鄉去的人了。
……人一經長大,那一切就成為身外之物,不必讓種種記憶永遠和自己同在,就讓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
我本來就誕生在無有之地。
”
故鄉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Saigon.清晰的發音。
這個城市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讓人覺得有悲哀的意味。
香港也是。
走在銅鑼灣喧嚣的人群和商鋪之中,心裡有酸楚。
太繁華不好。
繁華極為容易讓人聯想到荒涼。
世間景象如同幻覺。
人們不會想要一個太過熱鬧的夢,因為容易顯得短促。
她看到的西貢河是很平常的一條河。
濁綠色的河水上有浮萍和破船,對面就是貧困的簡易木棚。
而岸邊,是華麗精美的大酒店。
非常豪華的殖民地建築。
名字叫RiversideHotel。
旅館在四樓。
臨着街。
即使是深夜的時候,也能聽到晚歸的日本孩子的木屐,走動在石闆路上的聲音。
大狗慢騰騰地走過大樹的陰影。
月亮很黃,非常的圓。
有一些霧蒙蒙。
天花闆上的吊扇整夜地旋轉着,發出咯咯的聲音。
有時候她熱得睡不着,就在露台上抽煙,打開窗等待偶爾吹過的涼風。
空氣中有潮熱的濕氣。
她沒有來由地流下淚來。
這樣,天邊也就漸漸地發白了。
新的一天,又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