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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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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日為萬壽之期。

     是慈禧太後的命令,皇帝對李蓮英不能直呼其名,照書房裡的例子,稱他為“谙達”。

    皇帝說道:“李谙達,我想讓你跟老佛爺去回奏,明天不要唱戲。

    ” 這是為什麼?李蓮英愕然相問:“是怎麼啦?” “局勢不好,洋人這麼欺侮咱們,那裡是歌舞升平的時候?” 李蓮英心想,又不知是在書房裡聽了那一位師傅的話,回來發書呆子氣?不唱戲萬萬辦不到。

    不過這位“少爺”的話也不能駁回,得要想一番說詞,讓他自己收回他的話。

     “萬歲爺真正了不得!憂國憂民。

    老佛爺知道萬歲爺說這話,不知道會多高興。

    ” 一頂高帽子将皇帝恭維得十分得意,“那你就快去說吧!” 他催促着,“說定了就好降旨。

    ” “不過,萬歲爺,這裡頭有個斟酌。

    讓奴才先請問萬歲爺,老佛爺萬壽,該不該唱戲?” “那自然。

    你問這話為什麼?” “自然有個道理。

    今年是老佛爺五十整壽不是?” “是啊!這還用你說?” “五十整壽,更該唱戲。

    如今局勢雖然不好,到了十月裡,一定平定了。

    那時候萬歲爺一定要盡孝心,替老佛爺熱鬧、熱鬧,是不是呢?” “當然是。

    ” “這就是了。

    ”李蓮英說:“有道是母慈子孝。

    到那時候老佛爺想到今年萬歲爺萬壽,沒有唱戲,心裡一定也不願,不教唱戲。

    萬歲爺想想,怎麼個勸法?” “啊!”皇帝連連點頭,“你這話說得倒也是。

    明天還是唱吧!” “這才是。

    ”李蓮英說,“老佛爺操勞國事,心裡那有片刻安閑。

    借萬歲爺的好日子,唱兩天戲,哄得上人樂一樂,這才是真正的孝心。

    ” “嗯。

    ”皇帝又點頭,“李谙達,我倒問你。

    照你這麼說,我還得按規矩上召串老萊子?” “這得到老佛爺的萬壽,才是這個規矩。

    ”李蓮英趁機說道:“萬歲爺隻拿戲折子請老佛爺添兩出戲,一樣也是盡了孝心。

    ” “好吧!今兒侍膳的時候,我就說。

    ” 于是李蓮英悄悄先退。

    回到宮中,慈禧太後少不得要問起,皇帝傳問何事?李蓮英知道她必不愛聽皇帝不願唱戲的話,反過來說是,皇帝所問的是太後連日煩心,該想個什麼法子娛親? “倒難為他。

    ”慈禧太後笑道:“你替他出了什麼主意?” “奴才何敢亂出主意。

    奴才隻跟萬歲爺回奏:順者為孝,這句話就都在裡頭了。

    ” 接着慈禧太後問起“南府”承應萬壽戲的情形。

    “南府”的名稱起于乾隆年間,最初是高宗喜愛昆腔,初次南巡時,就從蘇州、松江、太倉一帶帶回來一班年幼的梨園子弟,教習演唱,稱為“南府”。

    到了道光年間,宣宗賦性儉樸,不好戲曲,認為梨園樂部不應該稱“府”,降旨改名“升平署”。

    然而文宗與他父親不同,頗嗜聲色,所以升平署又有興旺的氣象。

    直到同治即位,為了示天下以勵精圖治,才将民間的梨園子弟,一概遣散,隻由太監串戲。

     慈禧太後不喜昆腔,最愛皮簧,宮中不便傳“四大徽班”來唱,因而常常假名巡幸惇、恭、醇三王府邸,傳膳聽戲,盡一日之歡。

    自穆宗“天子出天花”而駕崩以後,推原論始,多為宣德樓頭聽王慶祺一出《白門樓》,擊節稱賞,因而作成了一番空前絕後的君臣遇合,然後才有“進春冊”的秘辛,演變成絕奇的大不幸。

    這樣一層一層想去,歸根結蒂,害在一個“戲”字上,怕觸景傷情,摒絕絲弦。

    事實上,穆宗和嘉順皇後的大喪“八音遏密”,宮中有兩三年不能唱戲,想聽亦聽不到。

     從一場大病痊愈,一方面日理萬機,需要絲竹陶寫,另一方面古闆方正的慈安太後暴疾而崩,也不怕再有人會說掃興的規勸話,所以升平署再度振興,而且另出新樣,傳喚名伶到升平署當差,名為“内廷教習”,外面稱為“内廷供奉”。

     供奉的規矩是,平日照常在外城戲園子唱戲,但初一、十五,佳期令節,或者慈禧太後興緻來時,想聽一聽戲,随傳随到,好比唱一次最闊的堂會。

    自然每次都有賞,賞銀通常是二十兩。

     這班“内廷教習”是上年四月間挑選的。

    起初大家不知是怎麼回事,以為一入宮内,便不再放出來,既怕妻兒暌隔,又怕所得俸祿不足以養家活口,所以都走門路,托人情,設法規避。

    這一來,挑進去的一批人,就不怎麼出色,使得慈禧太後頗為失望,亦啧有煩言。

     這件事先不歸李蓮英辦,以後聽慈禧太後抱怨得次數多了,他才親自來管。

    不過他做事八面玲珑,不願得罪人,原已在京的好腳色不能再挑了進去,因為慈禧太後會得查問:當初何以不挑?這就顯得内務府的官兒辦事不力了。

     有此顧忌,他隻能傳出話去:如有新到京的好角,不可遺漏。

    這樣陸陸續續挑了幾個,也還是不大出色。

    不過,新近挑來的一名須生兼武生,卻很可以誇耀一番。

     “跟老佛爺回話,”他拿着黃绫的戲單子說:“三天的戲,合适不合适?請老佛爺的旨意。

    ” 這張戲單子上所刊的人,慈禧太後大多知道他們藝事的長處,至少也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看到一半,發現了一個陌生名字,不由得詫異:“這個楊月樓是誰啊?” 李蓮英要想誇耀的,正是這個人,“他是張二奎的徒弟。

    ” 他說,“如今是三慶的掌班。

    ” 提到張二奎,慈禧太後不由得想起同治初年的樂事,那時惇王常常辦差,每次請示傳召那些名伶,總少不得有張二奎。

    他的儀表甚偉,唱“王帽戲”最好,嗓子宏亮,扮相出色,又長于做工,比起程長庚的平穩得近乎古闆,餘三勝的時好時壞,慈禧太後總覺得聽張二奎的戲最得勁。

    可惜沒有聽得幾年,就聽說他已物故。

    因而此時聽說楊月樓是張二奎的徒弟,先就有了幾分好感。

     “這個楊月樓,唱得怎樣?”慈禧太後問道:“你總聽過?” “是!奴才聽過。

    不然也不敢跟老佛爺保薦。

    不過老佛爺的眼界高,奴才說好,老佛爺未見得中聽。

    ” “他是張二奎的徒弟,想來差不到那裡去。

    ”慈禧太後又說,“這出《打金枝》,就是張二奎的好戲,他沒有幾分能耐,不敢動這出戲。

    ” “奴才可沒有趕上張二奎。

    ”李蓮英陪笑說道,“張二奎是怎麼個好法,求老佛爺給奴才說說,也讓奴才長點兒見識。

    ” 這是看出慈禧太後的興緻好,有意湊趣。

    果然,慈禧太後便将張二奎當年唱這出《打金枝》,如何一舉一動,純為王者氣象,令人不知不覺中,屏聲息氣,仿佛真如上朝一般,全神貫注的情形,描畫了一遍。

    李蓮英一眼不霎地傾聽着,臉上是無限向往的神情,使得慈禧太後談得越發起勁了。

     因此到了傳膳的時候,還是在談明天開始的萬壽戲。

    侍膳的皇帝,是早就受了教的,等李蓮英一個眼色抛過來,便即說道:“這一陣子,難得老佛爺興緻好,兒子想求老佛爺添兩出戲。

    ” “明兒看吧!” “萬歲爺的孝心。

    ”李蓮英接口說道,“老佛爺何不就成全了萬歲爺?” “也好!”慈禧太後問道,“你說楊月樓唱得好,就讓他來個雙出。

    ” “是!”李蓮英答道:“楊月樓又叫‘楊猴子’,他是須生、武生兩門絕,猴兒戲最好。

    ” “那就添一出《安天會》。

    ”慈禧太後又說:“楊隆壽也是雙出,添一出《探母》。

    ” 這是慈禧太後最喜愛的戲目之一。

    然而這出戲卻是“奎派”戲,李蓮英為了捧楊月樓,在萬壽正日,派他演《探母》。

    同時他也有些讨厭楊隆壽,兩下一湊,正好損此楊,益彼楊,将楊隆壽的雙出,硬給打消。

    派了另一名“内廷供奉”,外号“大李五”的須生李順亭,加唱一出。

     到了第二天,皇帝不上書房,慈禧太後卻照常召見軍機,領班的禮王不願耽誤她的工夫,将重要而麻煩,需要詳細陳奏取旨的政務,都壓了下來。

    因此,不到八點鐘,便已跪安退出。

    慈禧太後也不再回寝宮,直接由養心殿啟駕,出月華門,過乾清宮,經蒼震門直沖進蹈和門,駕臨甯壽宮。

     甯壽宮在大内東北,整個範圍比“東六宮”全部區域還大,重修于乾隆三十六年,曆時十五年方始完工,規模完全仿照内廷的正宮正殿,皇極殿等于乾清宮,養性殿正如養心殿。

    這因為高宗已經決定,歸政後移居此處,太上皇燕憩之所,體制不能不崇。

     從嘉慶四年太上皇駕崩以後,甯壽宮就沒有皇帝再住過,至今八十餘年,雖未破敗,卻已荒涼。

    唯一的例外是暢音閣和閣是樓,内務府的歲修,一點不敢馬虎,所以富麗如昔。

     暢音閣是一座戲台,在養性門東面,坐南朝北,對面坐北朝南的閣是樓,中設禦座,是當年高宗看戲的暖閣。

    暢音閣的戲台極大,僅次于熱河行宮的那一座,太監稱之為“二爺”。

    戲台一共三層,有機關可以移動升降。

    構造最奇的是,台下有五口大井,為用極妙,第一是聚音;第二是藏砌末。

    内廷大戲,共有三種名目,按月搬演,名為“月令承應”;祥瑞征慶的吉祥戲,叫做“法宮雅奏”;而搬演神仙故事的劇目,稱為“九九大慶”。

    其中有一幕“地湧金蓮”,金蓮就藏在井中,用絞盤絞到台上,花瓣開處,出現大佛五尊。

    又有一幕更為奇觀,是搬演羅漢渡海的故事,有樣砌末是條可藏幾十人的鳌魚,口中能夠噴水,自然也是井水。

    高宗在日,最喜愛西洋的噴泉,特延意大利籍的天主教士,在圓明園設計制造,稱為“大水法”。

    這條鳌魚,就是當年的遺制。

     這天萬壽演劇,慈禧太後的興趣在于皮簧,然而奉旨“入座聽戲”的大臣,以及在内廷行走有機會在暢音閣當差的官員們,卻大多希望看看這些吉祥戲。

    因為一等一的名角,在外面花錢就能聽到,唯有這些場面熱鬧、砌末奇巧、行頭講究的大戲,隻有到得宮中,機緣湊巧,才能一飽眼福。

     照定制,凡遇萬壽,應該唱搬演神仙故事的“九九大慶”,無非海屋添籌,麻姑獻壽之類,論情節無足為奇,講熱鬧确是罕見。

    最有趣的是一本《三變福祿壽》,三層戲台,滿布神仙,最初是福居上層、祿居中層、壽居下層,一變再變,終于壽星高高在上。

    每變一次,笙簧齊奏,合唱北曲,魚龍曼衍,載舞載歌,台下個個眉飛色舞,隻有慈禧太後不甚措意,三十年來,這些戲她看得厭了。

     再有一個不甚感興趣的人,就是皇帝。

    他的性情跟他的堂兄穆宗相反,不喜戲文。

    聽戲在他是一件苦事,因為侍立在慈禧太後身旁,一站就是大半天。

    特别是在這時候,外侮日亟,那談得到歌舞升平?所以他的目光在暢音閣,而心思卻在基隆、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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