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二天,慈禧太後兩次召見慶王。
第一次有皇帝在座,有些話不便問,第二次“獨對”,殿外隻有李蓮英在伺候,不妨細談宮中的情形。
其實,慈禧太後所知道的情形已經不少了。
宮中雖有文宗的兩位老妃,而論位号之尊,有穆宗的敦宜榮慶皇貴妃,亦就是同治立後時,慈禧太後所屬意的刑部侍郎鳳秀之女,但“當家”的卻是瑜貴妃。
瑜貴妃亦是穆宗的妃子。
同治十一年大婚,先選後妃,次封兩嫔,瑜貴妃即是其中之一。
自穆宗因“天花”崩逝,慈禧太後所恨的是皇後阿魯特氏,所寵的是初封慧妃的敦宜皇貴妃,而所重的卻是今已晉位貴妃的瑜嫔。
因為她知書識禮,極懂規矩,而且賦性淡泊,與人無争。
誰知德性之外,才具過人。
當兩宮倉皇出奔,宮中人心惶惶,不知多少人日夕以淚洗面,幸虧瑜貴妃鎮靜,挺身而出,指揮太監,分區守護宮門,又撫慰各處宮眷,力求安靜。
以後聯軍進京,大内歸日軍管轄,一切交涉,都由瑜貴妃主持,内務府大臣承命而行,處理得井井有條。
宮中不緻遭到兵災,而且居然能保持皇室的尊嚴,瑜貴妃的功勞,實在不小。
因此,慈禧太後不但對她更為看重,而且也存着畏憚之意,召見慶王,首先便問到她的意向态度。
“當時的情形,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洋人進了城,宮裡都不知道。
頭天晚上召見軍機,隻剩下王文韶、趙舒翹兩個,要車沒有車,要人沒有人,赤手空拳,怎麼能帶大家走?可是,說起來總是我做當家人的,丢下大家不管。
其實,我們娘兒倆吃的那種苦,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倒還不如她們在宮裡還好些。
”慈禧太後略停一下又說:“我想,别人不明白,瑜貴妃總應該體諒得到吧?”
“是!”慶王答說:“瑜貴妃召見過奴才兩次,每次都是隔着門說話,奴才這次來接駕之前,還特為請見瑜貴妃,請示可有什麼話讓奴才帶來?瑜貴妃吩咐:‘你隻面奏老佛爺,寝殿後院子,我特别派人看守,一點都沒有動!’”
這話旁人不解,慈禧太後卻能深喻,而且頗為欣慰。
原來在長春宮與樂壽堂的後院,慈禧太後埋着幾百萬的現銀,瑜貴妃說這話,即表示這批銀子毫未短少。
由此可見,瑜貴妃是一片心向着太後,這更值得嘉許。
慈禧太後心想,回宮以後,自然沒有人敢當面發怨言,可是私下竊議,亦最好能夠抑止。
這還得靠瑜貴妃去疏導。
“你回去告訴瑜貴妃,就說我說的,一起二十多年,到這一回,我才知道她竟是大賢大德的人,以前真正是埋沒了她。
宮裡多虧得她,我是知道的,盼她仍舊照從前一樣盡心,宮裡務必要安靜。
”
最後這句話的聲音,稍微提高了些。
慶王心領神會,随即答說:“是,奴才一定照實傳懿旨,盼瑜貴妃照舊盡心,宮裡務必要安靜,别生是非。
”
“正是這話。
”慈禧太後停了一下,以一種不經意閑聊的語氣問道:“這一年多,有人提到景仁宮那主兒不?”
慶王一時不解所謂,細想一想才明白,珍妃生前住東六宮的景仁宮,便即答道:“奴才沒有聽說。
”
“總有人提過吧?”
“奴才想不起來了。
”
“你倒再想想!”慈禧太後加強語氣說:“一定有人提過。
”
這樣凄戾的宮闱之事,當然會有人談論,隻是不便上奏,因為所有的議論,都認為慈禧太後這件事做得太狠,而且也不必要,即使珍妃随扈,她難道就能勸得皇帝敢于反抗太後,收回大權?
不過慈禧太後這樣逼着問,如果咬定不曾聽人談過此事,不免顯得不誠,甚至更起疑心,以為有什麼悖逆不道,萬萬不能上聞的謬論在。
因此慶王不能不想法子搪塞了。
于是,他故意偏着頭想,想起讀過的幾首詞,可以用來塞責。
“奴才實在不知道有誰提過這件事,隻仿佛記得有人做過幾首詞,說是指着這件事。
不過,奴才也沒有見過這些詞。
”
居然形諸文字,慈禧太後更為關切,“是那些人做的詞?
她問,“說些什麼?”
“做詩做詞的,反正總是那些翰林。
”慶王答說:“詞裡說些什麼,奴才沒有讀過原文,不敢胡說。
”
慈禧太後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你把那些詞找來,我倒要看看,是怎麼說?”
“是!奴才馬上去找。
不過……。
”
“一定要找到!”慈禧太後不容他說完,便即打斷:“越快越好。
”
于是退出行宮,慶王立刻派人去訪求,有個軍機章京鮑心增抄了一首詞、十二首詩來。
詞是當代名家朱孝臧的一首《落葉》,調寄《聲聲慢》,注明作于辛醜十一月十九日,隻是十天以前的事。
慶王在親貴中算是喝過墨水的,但詞章一道,很少涉獵,所以得找一本詞譜來,按譜尋句,方能讀斷:
“鳴螀頹砌,吹蝶空枝,飄蓬人意相憐。
一片離魂,斜陽搖夢成煙;香溝舊題紅處,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宮凄奏,分付哀蟬。
終古巢鸾無分,正飛霜金井,抛斷纏綿。
起舞回風,才知恩怨無端。
天陰洞庭波闊,夜沉沉流恨湘弦。
搖落事,向空山休問杜鵑!”
讀是讀斷了句,卻以典故太多,到底有何寄托?不甚了了。
不過除卻“飛霜金井,抛斷纏綿”這兩句刺眼以外,别無悖逆忌諱之句,不妨進呈。
接下來再看詩。
詩是十二首七律,題目叫做“庚子落葉詞”,下注“重伯”二字。
這個名字,慶王是知道的,曾國藩之孫,曾紀鴻之子曾廣鈞,号叫重伯,是光緒十五年的翰林。
七律而在一個題目之下做到十二首之多,自然非多搬典故不足以充篇幅,可是有些典故的字面,看得慶王直皺眉,提筆加點,作為記号,第二首的“清明寒食年年憶,城郭人民事事非”;第三首的“姑惡聲聲啼苦竹,子規夜夜叫蒼梧”;第四首的“朱雀烏衣巷戰場,白龍魚服出邊牆”;第五首的“漢家法度天難問,敵國文明佛不知”;第七首的“景陽樓下胭脂水,神嶽秋毫事不同”;第十首的“鸾輿縱返填橋鵲,咫尺黃姑隔畫屏”;第十一首的“三泉縱涸悲甯塞,五勝空成恨未灰”。
這些句子寫得皇帝與珍妃生死纏綿,看在慈禧太後眼中,自然不會舒服,說不定會替皇帝找來麻煩。
最大膽的是“姑惡聲聲啼苦竹,子規夜夜叫蒼梧”這一聯。
慶王清清楚楚地記得蘇東坡詩中的注,說“姑惡”是水鳥之名,習俗相傳,有婦人受婆婆的虐待,死而化為水鳥,鳴聲聽來似“姑惡”二字,因而以此為名。
慈禧太後與珍妃不就是婆媳?如此率直指斥,是大不敬的罪名,如果懿旨着令曾廣鈞“明白回奏”,隻怕不是革職所能了事的。
因此這十二首詩,慶王決計留下來,可是隻進呈朱孝臧一首詞,似乎有敷衍塞責的意味,亦頗不妥。
想來想去,隻好派人再去看鮑心增,說是好歹再覓一兩首來。
鮑心增居然又抄來兩詞一詩。
詞牌叫做“金明池”詠的是荷花,一首是朱孝臧所作,另一首具名“鹜翁”,可就不知道是誰了?
遍詢左右,盡皆不知此翁何許人?少不得還要再去請教鮑心增。
就這擾攘之際,袁世凱又來拜訪,請進來相見,慶王将這天慈禧太後兩番召見的經過,約略相告,同時也訴說了他所遭遇的困擾。
“王爺早不跟我說。
”袁世凱微笑答道:“這種詩詞,要多少有多少。
”
“那好啊!”慶王很高興地,“拜托多抄幾首來,我好交差。
”
“是!明天一早送來。
”袁世凱略想一想說:“不但曾重伯的那十二首詩用不得,朱疆村的那首詞,什麼‘飛霜金井’、‘恩怨無端’,措詞亦很不妥當,請王爺不必往上呈,免得多生是非。
”
“是的!隻要另外有比較妥當的文字,能夠敷衍得過去,這首詞當然可以不用。
”
“包管妥當。
”
是揣摩着慈禧太後的心理,臨時找擅詞章的幕友趕出來的“應制”之作,自然不會不妥當,不獨“姑惡”的意味絕不會有,連“金井”的字樣亦極力避免。
好在天子多情,美人命薄,光是在這八個字之中,就可以找到無數詩材詞料,而其事又與明皇入蜀,差可比附,取一部洪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