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西太後沖了進來,臉色發青,嘴唇發白,形容可怕,慌忙起身問道:“妹妹,怎麼啦?”
“姐姐,你看,”西太後使勁把那道“明發”一甩,“簡直要反了!”
東太後知道事态嚴重,自己對自己說,要穩住了!因此她先不作任何表示,從西太後手裡接過谕旨,攤在炕幾上,細細看了下去。
她肚子裡的墨水有限,但這些奏折和上谕上習用的套語,聽也聽熟了,所以看得雖慢,卻沒有不明了的意思。
等到看完,自然也很生氣,“這真是不成話!”她指着最後一段又說:“就象‘朝夕納誨一節,皇考業經派編修李鴻藻充朕師傅,該禦史請于大臣中擇一二人,俾充師傅之處,亦毋庸議!’這簡直就不講理嘛!皇帝不能隻有一個師傅,說請添派一兩個人,那兒說錯啦?怎麼也是不分青紅皂白的‘亦毋庸議’呢?”
“哼!”西太後冷笑道:“這在他們又算得了什麼?連咱們姐兒倆,他們都沒有放在眼裡,把‘禦賞’和‘同道堂’兩個圖章,愣給撥皇帝帳上!這還不說,什麼叫‘奏請皇太後暫時權理朝政,殊屬非是’?打狗還看主人面,皇帝能用這種口氣訓斥董元醇嗎?姐姐,這幾個混帳東西,無父無君,皇帝要落在他們手裡,你看會調教成一個什麼樣子?還不調教得忤逆不孝嗎?那時候還有咱們過的日子嗎?”
東太後細想一想,果然,“殊屬非是”這種話,等于皇帝反對太後,大為不妥,于是搖着頭說:“是啊,實在不象話!”
“還有,”西太後又指着第二段說“另行簡派親王,一起辦事,這話又那兒錯了?怎麼問他:‘是誠何心?’,哼!”她的臉色越發陰沉了,嘴角兩條弧線,斜斜垂下來,十分深刻,微微點着頭,慢慢說道:“我倒明白了!”東太後不知她想到了什麼,怔怔地望着她,隻覺得她的臉色越看越叫人害怕,于是便低聲勸慰她說:“妹妹,鬧決裂了不好,你總要忍耐!”
一聽這話,西太後大起反感,但是她極快地把一股怒火壓了下去,很冷靜的體認到一個事實,東太後和皇帝,現在正在對她最有用的時候,無論如何,不可自己先生意見。
因此她特别擺出一副順從的面貌,深深點頭,先表示接受勸告。
但是,話還是要說,“姐姐,”她也放低了聲音,“事情到這個樣子,咱們可一步走錯不得,要不然,那可真難說了。
”
聽她這話後面似乎隐藏着不測之禍的語氣,東太後吓得怦怦心跳,伸出一隻冷汗的手,捏着西太後的手腕問道:“妹妹,你說明白一點兒!”
“你總聽大行皇帝講過,咱們大清朝開國的時候,那些事兒吧?”
“聽說過啊!難道……?”東太後想到那些諸王砍殺的骨肉之禍,打了個寒噤,說不下去了。
西太後似乎未曾看見她的神色,管自己說了下去:“載垣這個王爵怎麼來的?還不是當年老怡王幫着雍正爺的功勞嗎?”
一提到雍正朝的倫常劇變,東太後越發心驚膽戰,“妹妹,”她顫聲問道:“你說,他們敢那樣子嗎?”
“有什麼不敢?”西太後逼視着她說,“你倒想一想,那一朝的軍機大臣,膽敢陽奉陰違,不照上面交代的話寫旨?又有那一朝的軍機大臣,膽敢公然來要留中的折子?六爺那麼精明強幹的人,他們都敢跟他作對,還怕着咱們孤兒寡婦什麼?”
這倒不是她故意吓人,說實在的,她内心中亦有此恐懼,尤其因為絕大部分的禁軍在載垣、端華、肅順三個人手裡。
東太後還想不到此,但已被吓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了。
“那,妹妹,那該怎麼辦呢?我看,總得要忍,等回了城再說。
”
“回了城是回了城的話。
”西太後毅然決然地說道:“還是要召見,問個明白。
”
“不,不!”東太後搖着她的手說:“慢慢兒再說。
一下碰僵了,反而逼出事來。
”
西太後當然希望激起她的憤怒,好聯成一條心來對付這跋扈的八臣,但是也不希望她過于膽小軟弱,所以特意用不在乎的口氣鼓勵她說:“姐姐,你别怕!‘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凡事有我!”
東太後無可奈何,隻一再叮囑:“回頭好好兒說,話别太硬了!”
“我懂!”西太後說了這一句,走出東暖閣,傳懿旨:“請皇帝來!換上袍褂。
”
皇帝跟小太監正在後苑鬥蟋蟀,玩得正起勁,聽說太後傳喚,老大不願。
但張文亮知道,要換袍褂,是有正經大事要辦,于是又哄又騙地把皇帝弄出了後苑,等換好衣服送到殿中,兩宮太後已端然坐在禦案後面等候,同時顧命八大臣也已應召而至了。
在西太後,自然知道這一次見面,必有一番激烈的争執,東太後是個在這種場合,派不上用處的人,一個人對付八個人,舌戰群儒不見得能占上風,所以面色凝重,如臨大敵。
至于顧命八臣,原來還存着一個想法,以為兩宮召見,可能是對這道“明發上谕”的内容,要讨價還價一番,果真如此,為皇帝添派師傅,自然可以讓步,此外兩點,特别是簡用親王一節,決無通融的餘地。
其後接到來自煙波緻爽殿的太監的報告,說是西太後怒不可遏,這才知道不是什麼讨價還價,而是根本作不成交易。
事到如今,如箭在弦,肅順把載垣、端華找了來,匆匆商談了一番,然後載垣又把杜翰拉到了一邊,耳語了幾句,才一起進見。
因為各存戒心,所以一上來的氣氛就顯得異樣地僵冷難堪,連六歲的小皇帝都覺察到了。
平時随兩宮臨禦,總顯得有些不安分,要東太後不斷叮咛哄騙,甚至輕聲呵斥,才能安靜下來,這天在東太後身邊,不言不語,隻是仰着頭,以畏怯的目光,看着他生母的深沉的臉色。
行過禮起來,有片刻的僵持,然後西太後以嚴厲的眼色,慢慢從八大臣臉上掃過,用極冷的聲音問道:“這道上谕,是誰讓這麼寫的?”
“是臣等共同商定的。
”載垣這樣回答。
“你們都是國家大臣,在内廷當差多年,我倒要問你們,什麼叫‘上谕’?”
這話問得很厲害,如照字面作最簡單的解釋:“上面所谕”,那麼這道明發就顯然違旨了!載垣一時無從置答,便把身子略閃了閃,這是一個暗号。
于是杜翰越次陳奏:“跟聖母皇太後回奏,皇帝出面所下的诏令,就是上谕。
”
“對了,皇帝還小,所以……。
”
“所以,”杜翰搶着說道:“大行皇帝才派定顧命大臣,輔弼幼主。
”
這樣子不容“上頭”說話,豈止失儀,簡直無人臣之禮,照“大不敬”的罪名,不死也可以充軍,而杜翰居然就這樣做了!兩宮太後相顧失色,尤其是西太後,那股怒氣一陣一陣往上湧,差點就按捺不住。
但是,她終于還是忍了下去,隻暗暗咬着牙在心裡說:我非垂簾聽政不可!等把權柄收回來了,看我收拾你!
這一轉念間,她複趨冷靜,冷笑一聲:“哼!你們輔弼得好!借皇帝的口氣訓斥太後,天下有這個理嗎!”
這時載垣又說話:“上谕上,并無對太後不敬之詞。
”
“那麼,這‘殊屬非是’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
“那是指斥董元醇的話。
”
“董元醇為什麼該指斥?”
“因為,因為董元醇莠言亂政。
”
這“莠言亂政”四字,西太後不大聽得懂,但也可以猜得出來,便問:“董元醇的話錯了嗎?錯在那兒?”
載垣未及開口,肅順已作了回答:“董元醇的錯在那兒,谕旨上已說得明明白白,請太後自己看好了!”
他的聲音很大,且以突出不意,把小皇帝吓得一哆嗦,越發往東太後懷裡去躲。
西太後一眼瞥見,更生警惕,如果不能垂簾聽政,幼主在他們肘腋之下,唯有俯首聽命而已。
這一轉念間,她更堅決也更冷靜了,拿起了道上谕看了看說:“好!那我問你,替皇帝添派師傅,這也錯了嗎?難道皇帝在書房裡,隻有一位師傅?”
提到這一點,東太後也有話可說了:“師傅是要添派,大行皇帝在日,就跟我提過,說還要找道德好、年紀長的大臣,派在上書房當差。
”
“你們聽見了沒有?”西太後看着杜翰又說,“别人不知道,杜翰總該知道,當初先帝的師傅,除了你父親以外,還有幾位?”
“奴才知道。
”肅順很随便地接口,“大行皇帝跟母後皇太後說的話,跟奴才也說過,說過還不止一遍,不過那得等回了城再辦。
此刻是在行在,皇上也剛啟蒙,李師傅一個人盡夠了。
”
“就算一個人夠了,難道說都說不得一句?”
這是針對“亦毋庸議”那句話所提出的反駁,而肅順居然點頭承認:“對!說都說不得一句。
凡此大政,奴臣幾個受大行皇帝的付托,自然會分别緩急輕重,一樣一樣地辦,非小臣所得妄議。
而且董元醇也不是真有什麼見解,無非聞風希旨,瞎巴結!”
這一番話說得西太後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厲聲訓斥:“你們八個太跋扈了!不但一手把持朝政,還想一手遮盡天下人耳目。
你們眼裡還有皇帝和太後嗎?”
肅順絲毫不讓,抗聲答道:“本來請太後看折子,就是多餘的事!”
西太後既怒且驚,還怕是自己聽錯了,所以追問一句:
“什麼?”
那裡是聽錯了?肅順用極大的聲音又說:“顧命之臣,輔弼納主,不能聽命于太後,請太後看折子,原是多餘的事!”
西太後氣得發抖,東太後也是臉色發白,驚恐莫名,小皇帝更是兩眼睜得極大,齒震有聲。
這副可憐相,看在西太後眼裡,頓生無限悲痛,而從悲痛中又激生了責任感和勇氣,于是态度更加強硬了。
“皇帝在這裡,”西太後指着幼主說,“他還不會說話,你們自己看吧,六歲的孩子離不了娘!不是我們姐妹倆替他作主,誰替他作主?”說到這裡,她把董元醇的原折和拟進的上谕往前面推了一下:“你們可聽清楚了,我現在傳皇帝的旨意,把這些折拿回去,照昨天所交代的話,重新寫旨!”
争了半天,又繞回原來的地方!載垣和肅順非常懊惱,互相對看了一下,是用眼色來商量如何處置,這時杜翰又感到自己該說話了,踏上一步,揚着臉說:“國事與家事不同。
請太後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哼!”西太後冷笑道:“太後的話說了不算,皇帝可又太小,還不懂事。
照這樣子,你們愛怎麼辦怎麼辦!
何必還要問我們姐妹倆?”
這幾句話,語氣比較平和,但駁得極有力量,顧命八臣一時都作不得聲。
最後是杜翰憤憤地說了一句:“太後如果聽信人言,臣不能奉命!”
“你要抗旨嗎?”西太後厲聲責問。
“臣不敢抗旨,可是請太後也别違反祖宗家法。
”杜翰的聲音也不輕。
當此開始,一句釘一句,各不相讓,争辯的聲音也一句高似一句,若大的殿廷似乎都震動了。
太監宮女,無不惶然憂急。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就是大行皇帝在日,遇到喪師失地的軍報遞到,龍顔震怒,拍案大罵,也不緻如此令人驚恐。
太監宮女都是這樣,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
在他眼中,那八個人其勢洶洶,似乎要動手打人似的。
他想問一問,卻容不得他開口,他想找着張文亮帶他去躲起來,卻又看不見張文亮的人影,而且被母後緊緊摟着,也不容他躲開。
于是他隻有忍受着恐怖。
尤其是見了肅順的那張大白臉,不斷想起别人為他所描摹的奸臣的惡相,所以隻要肅順一開口、一動腳,他先就打個寒噤。
偏偏肅順越争越起勁,忘其所以地一步一步走近禦案,小皇帝的緊張恐怖終于到了極限,“哇”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