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曲文,好曲文!”皇帝擊節稱賞;又說:“張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
肅順聽見這話,便即喊道:“皇上誇獎張多福。
謝恩!”
安福早就準備着的,随即帶了張多福到禦案面前磕頭。
皇帝賞了一盤杏波梨,于是又一次磕頭謝恩,退回原處,接着往下唱。
唱到“峭寒生,鴛鴦瓦冷玉壺冰,欄杆露濕人猶憑”,皇帝大為皺眉。
他的一舉一動,眉高眼低,肅順無不注視着,這時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這一支《古輪台》唱完,随即俯身低問:“可是那兒唱錯了?”
“嗯!”皇帝點點頭問:“是誰教的?傳他來!”
張多福這一折《賞秋》,是陳金崔所教,安福帶着他惴惴不安地來到禦前,跪了下來,聽候傳問。
“‘濕’字是入聲,你怎麼教張多福唱成平聲?難聽死了!”陳金崔嗫嚅着回奏:“‘濕’字‘連腔’,聽起來象平聲。
”
“誰叫你‘連腔’?”
這一下碰過來,越發叫陳金崔汗流浃背,結結巴巴地說:
“是奴才的師父這麼教的。
”
他的教曲的師父,如何可用來抵制皇帝?這是極不得體的奏答,可以惹惱了皇帝,有不測之禍。
宮中相傳的心法,遇到這種情形,要搶在前面申斥、開脫,來平息皇帝可能會爆發的怒氣。
所以安福嚴厲地喝道:“好糊塗東西!你師父算得了什麼?你師父教的,還能比得了萬歲爺的教導!”
“是,是!”陳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着響頭,“奴才糊塗,求萬歲爺教導!”
皇帝有樣好脾氣,在這些上面,一向“誨人不倦”,小太監寫錯了字,他會和顔悅色地給他們指出來,甚至朱筆寫個“字樣”,吩咐“以後照這樣寫”。
因此陳金崔和安福十分惶恐,皇帝卻夷然不以為意,真個指點了他們一番。
“你那個師父也不高明,怕的連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
”皇帝徐徐說道:“北曲的入聲,唱高了象去聲,唱低了象上聲,拖長了就成平聲。
《琵琶記》是南曲,‘濕’字唱錯就錯在這個‘連腔’上面。
這你明白了吧?”
“萬歲爺聖明!萬歲爺的教導,奴才一輩子受用不盡。
”陳金崔又大着膽說,“奴才鬥膽,再求萬歲爺教導,南曲的入聲該怎麼唱才動聽?”
“出口即斷,也别有意做作,輕輕一丢,自然幹淨俐落。
昆腔是所謂‘水磨調’,宛轉之中要有頓挫,就在這些上頭講究。
”
皇帝顧曲,實在可算知音,升平署的老伶工,無不心誠悅服。
皇帝也大為得意,現身說法,便親自小聲哼唱着教他們。
就這樣消遣到二更時分,夜涼侵入,肅順再三谏勸,皇帝才懷着餘興,起駕回宮。
這一夜睡得非常酣暢,第二天醒來,皇帝覺得精神大好,決定召見軍機大臣。
照例,在此以前,他要跟肅順先作一番商量。
“精神到底還不算太好,今天也隻能料理些最緊要的。
”皇帝問道:“你看,除了軍報以外,還有些什麼非先辦不可的事兒?”
“啟奏皇上,官錢票一案,要早早降旨。
”
“嗯。
”皇帝點點頭,“我知道了。
‘叫’吧!”
于是,肅順親自去“叫起”。
有些軍機大臣,跟他也有兩天沒有見面了,相對一揖之後,少不得寒暄一兩句,同時探問皇帝的病情。
“好得多了。
”肅順答道,“不過還不勝煩劇,請諸公奏對的時候,不必說得太多。
”
肅順的話,在他們與上谕無異,因此這天進谒禦前,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但官錢票的案子,前因後果,特别複雜,一時不能詳細商酌,便又擱了下來。
就在這擱置的期間中,肅順一天在家納涼,忽然想到了一着擴張勢力,扶植黨羽,打擊政敵的好棋。
第二天進宮,找了個機會向皇帝進言。
話是由修葺“避暑山莊”的經費談起來的。
肅順向皇帝說,京裡由内務府管理的五家“天”字官錢号,盈虧關系着宮内的用度,現在戶部調度各地軍饷,相當困難,而且即令有餘款,如果用來修葺行宮,一定會惹起禦史的閑話。
這樣,自然而然就出現了一個結論:五家“天”字官錢号,必須派個妥當的人,切實整頓管理,當然這個人應該是總管内務府大臣。
總管内務府大臣,并無定額。
留在京裡的有兩個,一個是寶鋆,一個是明善,明善的資望淺,而且才具、操守,都不能讓皇帝信任。
但是寶鋆更不行,皇帝對他的印象極壞。
從到熱河以後,寶鋆有兩件事,大忤旨意。
第一件是圓明園讓英法聯軍燒掉以後,寶鋆身為總管内務府大臣,連出城去看一看都不敢,而且因為管理圓明園的印鑰已經奉旨交出,自覺已無守園的責任,所以并不自請處分,隻上了一個“奏聞”的折子。
圓明園的被焚,是皇帝最最痛心的恨事,滿懷憂憤,恰好發洩在這道折子上,朱筆痛斥寶鋆沒有“人心”,是“我滿洲中之廢物”,不自請處分“尤為可惡”,處分是:“開去一切差使,降為五品頂戴”。
但不多久,靠恭王的斡旋,以京城“城防”的勞績,開複原官。
寶鋆與恭王的交情,厚到了可以随時開玩笑的程度,這才是他為皇帝所厭惡和為肅順所排擠的主要原因。
到了熱河,要修行宮,命寶鋆提撥二十萬兩銀子應用。
不知是真的沒有錢,還是另有緣故,總之寶鋆不曾遵旨辦理。
這使得皇帝越生惡感,所以“天”字官錢号是決不會派他去管理的。
于是肅順建議,就在京大臣中,另簡一員當總管内務府大臣,專管此事。
皇帝同意了,隻待決定人選。
總管内務府大臣是滿缺,隻有就滿洲大臣中去挑。
肅順故意說了幾個不夠格的名字,然後逼出吏部尚書全慶來。
全慶是翰林出身,當過好幾次鄉會試的考官和殿試的“讀卷大臣”,也算是素負清望的,肅順看不起那些昏聩庸鄙的滿洲大臣,對全慶卻無惡感,同時他也知道全慶多少有依附他的意思,所以乘機保薦,表示籠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