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的,他在考慮,是不是可以同意楊崇伊作此嘗試?
“上了也好!”他終于開口了,“做個伏筆。
”
“是!”口中這樣答應,疑問卻擺在臉上。
“回北洋,隻怕我今生休想了!”李鴻章說,“多少人想奪我的兵權,尤其是榮仲華這樣厲害的腳色,豈肯輕易放手?”
“不然!”楊崇伊說,“他跟我表示過了,還是想入軍機。
”
“入軍機亦未必不能掌兵權。
這也不去說它了!姻兄,”李鴻章忽然問道,“你覺得我回北洋有意思嗎?”
“北洋到底是北洋……。
”
李鴻章搖搖手,不讓他再說下去:“老夫耄矣!那裡還能做重振雄風的春夢?看機會,象從前左文襄那樣,能擇一處善地容我養老,此願已足!”
聽得這一說,楊崇伊才知道李鴻章志在兩江或者兩廣。
這兩處“善地”都是膏腴之區,以李鴻章的資格,不難到手。
所謂“上了也好”,正就是表示,縱或不能重鎮北洋,不得已而求其次,亦比在京“入閣辦事”來得強。
李鴻章确是這樣的想法。
但開府北洋,威風八面,究竟不能忘情,所以等楊崇伊一告辭,立即關照:“拿我的名片,去請總理衙門的陳老爺來!”
這位“陳老爺”是貴州人,名叫陳夔龍,字筱石,光緒十二年的進士,大卷子上錯了一個字,名列三甲,分發到兵部當司官,兼充總理衙門章京,忠厚練達,一貌堂堂,頗得李鴻章的賞識。
不過,這天他要找陳夔龍,另有緣故。
因為陳夔龍官隻五品,卻能上交名公巨卿。
他前後三娶,元配是以前四川總督丁寶桢的侄女;現在這位續弦的太太,是已故軍機大臣許庚身的堂妹,與現任軍機大臣廖壽恒兩度聯襟,目前就住在東華門外廖府。
所以李鴻章找他,能夠打聽到軍機處的消息。
其次,榮祿當兵部尚書時,在司官中最看重陳夔龍,不論查案,或是視察,每次出京,必以陳夔龍為随員。
同時,袁世凱倚為左右手的幕僚徐世昌,是陳夔龍的同年。
所以對于天津的消息,他是相當靈通的。
更其重要的是,陳夔龍在總理衙門,深得慶王奕劻的信任,專管與北洋往來的密電。
李鴻章知道,榮祿有何密奏,慈禧太後有何密谕,都由慶王轉承,亦必都由陳夔龍經手譯遞。
所以,要打聽眼前的一切最高機密,更非找陳夔龍不可。
※※※
“筱石,”李鴻章開門見山地問,“北洋有什麼電報?”
“很多!”陳夔龍問,“不知道中堂問的那一方面?”
“聽說榮仲華又要進京了?”
“是!是奉太後的密谕,帶印進京。
大概明後天可到。
”
“帶印進京?”李鴻章詫異地問,“莫非北洋不派人護理了?”
“不!電谕上說明白的,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都由袁慰庭護理。
”
李鴻章認為袁世凱将要“大用”的看法證實了,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
惘惘之情,現于形色,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聽慶王說,上頭對袁慰庭還不大放心,是榮中堂力保的。
不過,榮中堂對他亦未見得放心,無非驟當大變,力求安定而已。
”陳夔龍憂形于色地說,“宮闱多故,劇變方殷,有些傳聞,真為臣子所不忍聞。
”
“喔!”李鴻章很注意地問:“有些什麼傳聞?”
“說皇上曾一度離開瀛台,結果被攔了回去。
”
“真是聞所未聞!”李鴻章不斷搖首歎息,“大局決裂到如此地步,着實可憂。
隻怕内亂引起外患,我看各國公使快要插手幹預了。
”
“英國公使原在北戴河避暑,已經趕回來了,聽說就在這一兩天之内,怕要寫信給中堂。
”
“寫信給我?”李鴻章問,“所為何來?”
“聽說張樵公逮問,英國公使頗為關心,或許會寫信給中堂,試圖營救?”
“營救?”李鴻章是覺得很好笑的神氣,“今日之下,我李某算老幾?别說泥菩薩過江,沒有力量救他,就有……。
”
他突然發覺自己失言,雖縮住了口,但亦跟說出口來一樣,倒不如索性說明了它。
“筱石,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所聞否?我這趟出總署,就是張樵野搗的鬼。
這十幾年以來,我對他處處提攜,而他總覺得有我在,他就出不了頭,所以早就存着排擠我的心。
誰知道他也有今天這樣的下場!人心如此之壞,難怪大局會糟到今天這個樣子!”
陳夔龍對張樵野——張蔭桓雖無好感,但亦并無惡感。
李鴻章“早年科甲、中年戎馬、晚年洋務”,無論從那方面看,都有足夠的資格批評張蔭桓,但自己是個司官,不便對上官任意指摘,因而保持沉默。
李鴻章亦就很知趣地不再往下說了。
“中堂還有什麼吩咐?”
“不敢當!”李鴻章想了一下說,“我如今閉門思過,除非特召進宮,平時步門不出,外面的消息都隔膜了,既不敢打聽,亦沒有人見顧。
老骥伏枥,待死而已!”
“中堂千萬不必灰心!”陳夔龍就知道他還有千裡之志,很懇切地安慰他說,“謀國還賴老成。
慈聖訓政,一定要借重中堂的。
如果有什麼消息,自當随時來禀告。
”
“承情之至!足下不忘故人,感何可言?長日多暇,歡迎你常來談談。
”
“是!”陳夔龍起身告辭,請安起來,又低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