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終于把所有的奏折看完了。
丢下惠親王領銜所奏,“恭辦聖訓告竣,請旨遵行”的那道折子,他順勢伏在紫檀書案上喘氣。
左右的小太監都無動作,隻緊張地注視着,怕“萬歲爺”會昏厥。
皇帝虛弱得太厲害,這時還不能去碰他,須等他喘息稍定,才宜于上前服侍。
三十歲的皇帝,頭上涔涔冷汗,胸前隐隐發痛,最難受的是,雙頰潮熱,燒出一種不知何處可以着力的虛浮之感。
但是,他的思緒仍然是清晰敏銳的,最後所看那道奏折的内容,還能清清楚楚地默記得起。
什麼“聖訓”?想到他自己告誡臣子的那些話,“朕”如何如何?“爾等”如何如何?越覺雙頰如火,燒得耳朵都發熱了。
每一念及自己的責任,他總不免歸于困惑,困惑于列祖列宗,何來如許精力,得以輕易應付日理萬機的繁劇?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宗憲皇帝,古往今來如何竟有以處理政事為至樂,每天手批章折,動辄數千言,而毫不覺得厭倦的天子?
對于他來說,僅是每天看完奏折,便成苦刑,特别是那些軍報。
江南未平,山東又起,域内未弭,夷人又至。
祖父以前,隻有邊陲的鱗甲之患,父親手裡,也不過英夷為了鴉片逞兇,象這幾年内憂外患,紛至疊起,不獨東南半壁糜爛,甚至夷人内犯,進迫京師,不得不到熱河來避難,這是前人所未曾遭遇過的艱難處境,他相信換了任何一位皇帝,都會象他一樣,怕看那些奏報軍情的章折。
唯有這樣自我譬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這樣自己為自己找理由,他才能有尋一些樂趣的心情,領略到一些天子之貴!
喘息漸漸平定了,他慢慢擡起身子,早有準備的小太監,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塊軟白的熱手巾遞到他手裡,然後進參湯和燕窩,最後是皇帝面前最得寵的小太監如意,捧進一個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禦座旁邊,盒蓋揭開,裡面是金絲棗、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樣蜜餞水果。
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裡,靠在禦座上慢慢嚼着,覺得舒服得多了。
“傳懿貴妃來批本!”
“嗻!”管宮内傳宣的小太監金環跪一跪,領旨走了。
“慢着!”等金環站定,皇帝又吩咐:“傳麗妃,東暖閣伺候。
”
等金環傳旨回到禦書房,皇帝已回煙波緻爽殿東暖閣。
接着懿貴妃到了禦書房,一個人悄悄地為皇帝批答奏折。
她不能坐禦座,側面有張專為她所設的小書桌。
從禦書案上将皇帝看過的奏折都移了過來,先理一理。
把那些“請聖安”的黃折子挑出來放在一邊,數一數奏事的白折子,一共是三十二件,然後再清理一遍,把沒有做下記号,須發交軍機大臣拟議的再挑了出來,那就隻剩下十七件了。
批十七件奏折,在懿貴妃要不了半個時辰,因為那實在算不了一件什麼事!
多少年來累積的經驗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隻不過在幾句習用語中挑一句,諸如“覽”,“知道了”,“該部知道”,“該部議奏”,“依議”之類。
而就是這簡單的一句話,皇帝也不必親自動筆,隻在奏折上做個記号就行了。
記号用手指甲做。
貢宣紙的白折子,質地松軟,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滅,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橫直、長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朱筆寫出那個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話,就算完成了批答。
這在“敬事房”的太監,是無不可藝勝任的。
喜歡攬權的懿貴妃,因為常侍候皇帝處理政務的緣故,把這個能夠與聞機密的工作,拿到了手裡。
皇帝的親信近臣,協辦大學士,署領侍衛内大臣,内務府大臣并執掌印鑰的肅順,因此一再秘密進言,說懿貴妃攬權,喜歡幹預政事,其實,她是在學習政事。
對于大清的皇位,沒有誰比她看得再清楚的,也許一年半載,至多不出三年,她的今年才六歲的兒子——皇長子,也就是皇帝眼前唯一的兒子載淳,将會繼承大統。
她必須幫助兒子治理“天下”。
所以她不但依照掐痕,代為批答,更注意的是,皇帝看過,未作表示,而須先交軍機大臣處理的奏折,往往在那裡面的陳述,才是正在發展中的軍國重務,她想了解内外局勢,熟悉朝章制度,默識大臣言行,研究馭下之道,懂得訓谕款式,這些都要從奏折中去細心體味。
有一道奏折,是恭親王奕-所上,皇帝未作任何記号,而應該是有明确指示的,恭親王“奏請赴行在,敬問起居”,哥哥有病,弟弟想來探望,手足之情,天經地義,何以不作批答呢?
稍作思量,懿貴妃就已看出,這道内容簡單的奏折中,另有文章。
恭親王來問起居,隻是表面的理由,實際上是要親自來看一看皇帝的病勢,好為他自己作一個準備。
也許,恭親王還會苦谏回銮,果真谏勸生效,回到北京,有那麼多王公大臣,勳戚耆舊在,總可以想出辦法來制裁專擅跋扈的肅順。
想到這裡,她立刻知道了這道奏折發交軍機處以後的結果。
肅順雖不是軍機大臣,但在熱河的軍機大臣中,怡親王載垣,肅順的胞兄鄭親王端華,倚肅順為靈魂。
穆蔭、匡源、杜翰都仰他的鼻息,資格最淺的“打簾子軍機”焦祐瀛,由軍機章京超擢為軍機大臣,更是肅順的提拔,這樣,他們還不是都照肅順的意思,駁了恭親王的折子?
“哼!肅老六,你别得意!”懿貴妃這樣輕輕地自語着,把恭親王的奏折拿在手裡去見皇帝。
在東暖閣的麗妃,聽得太監的奏報,特意避了開去。
皇帝卻依舊躺在炕床上,等懿貴妃跪安起來,随即問道:“你手裡拿着誰的折子?”
“六爺的。
”宮内家人稱呼,皇帝行四,恭親王行六,所以妃嫔都稱恭親王為“六爺”。
皇帝不作聲,臉色慢慢地陰沉下來,但潮熱未退,雙頰依然是玫瑰般鮮豔的紅色,相形之下,越顯病态。
這樣陰沉的臉色,在此兩三年中,懿貴妃看得太多了。
起先是不安和不快,曆久無事,不安的感覺消失了。
而現在,甚至不快都已感覺不到,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不管他是如何的臉色!
“皇上!這一道折子,何必發下去呢?”
皇帝開口了:“我有我的道理。
”他本來想用峭冷的聲音,表示給她一個釘子碰,但以中氣不足,聲音低微而軟弱,反倒象是在求取諒解。
于是懿貴妃越發咄咄逼人:“我知道皇上有道理。
可是皇上有話,該親筆朱批。
皇上别忘了,六爺是皇上的同胞手足。
而且……,”她略一沉吟,終于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他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