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的原奏抄了出來,一看便知棘手!參翁同書對苗沛霖的處置失當,是可以分辯的,參他安徽兩次失守,身為巡撫,不能殉節,這個罪名便無閃轉騰挪的餘地了。
“奈何責人以必死!”翁同龢憂心如搗地說,“地方官雖說守土有責,不過書生典兵,到底與武官不同的噢!”
“話是不錯,”朱學勤說了這一句,便不肯再往下說了。
湘軍将領,十九是書生,都照此看法,就不用拚死命打仗了。
“總得仰仗大力,想個轉圜的辦法才好。
”
“這急不得!”朱學勤沉吟着笑道:“時候趕得不巧,朝廷方在激勵忠義,偏偏遇到這個罪名!總要等何根雲的案子辦完了,才有措手之處。
”
何根雲就是何桂清,有旨令曾國藩捉拿,解送到京,此刻已在上海被捕,正在來京途中。
“何根雲的事很麻煩,”朱學勤又說,“趙蓉公的态度可慮。
”
趙蓉公是指刑部尚書趙光,翁同龢知道這位老師的脾氣,急急問道:“蓉公如何?”
“他已經有話了,‘不殺何桂清,何以謝江南百萬生靈!’”
一聽這話,翁同龢急得手足冰冷。
何桂清如果砍腦袋,他三哥翁同書的性命可也就難保了。
手足情深,在此生死關頭,翁同龢失去了平日那種雍容儒雅的豐神,急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半天才說了句:
“無論如何要替他想一條生路。
”
“那自然。
”朱學勤撫着他的肩說,“事緩則圓,辦法總有的。
”
以目前來說,當然先從刑部下手,但翁同書原是封疆大吏的身分,拿問定罪,照例要派大臣會同議處。
這樣的案子,歸刑部秋審處主辦,那裡的司官一共八個,是刑部各清吏司中特别選拔出來的幹員,律例透熟,問案精明,他們自視極高,别人亦望之俨然,号稱為“八大聖人”,不容易說得進話去。
因此,目前要想從刑部去疏通,是白費心機的。
翁同龢轉念到此,越發焦急,朱學勤心有不忍,便拍胸安慰他說:“叔平,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決無死罪!”
“怎麼?”翁同龢見有轉機,急忙追問:“何以有此把握?
你看,将來會定個什麼罪?何根雲呢?他又如何?”
這一連串的疑問,讓朱學勤無從答起,定一定神說:“你先得要沉住氣。
老實說吧,會議定罪,依律辦理,論斬是一定的。
不過,何根雲難逃一死,令兄一定有辦法保全,上頭一定會有恩命。
”
于是他透露了一個消息,皇帝上學,還要加派師傅,這件大事,恭王與兩宮太後已經商議過好幾次,慈安太後遵照先帝的意旨,頗有主張,要起用老成宿望、品格方正的大臣授讀,已經定了三個人,除掉早有所聞的倭仁以外,另外兩個是祁嶲藻和翁心存。
這樣,上面自然會看在師傅的情面上,加恩赦免翁同書的死罪。
翁同龢聽清了這番原委,亦喜亦憂,喜的是長兄已有生路,憂的是老父年邁多病,而當師傅要每天入直,不堪勞累,隻怕病上加病。
果然,不久就有明發上谕,皇帝定于同治元年二月十二入學,特開弘德殿為書房,派祁嶲藻、翁心存、倭仁、李鴻藻為師傅。
翁心存早就當過上書房的師傅,“老五太爺”惠親王、恭王、鐘王都跟他讀過書,于今精力衰邁,難當啟沃聖聰的重任,原可以具疏力辭,但為了兒子的性命,隻好賣老命了。
對于皇帝的上學,兩宮太後和近支親貴,無不重視其事。
大清朝的皇祚,到了一脈單傳的地步。
目前雖由兩宮垂簾,親王聽政,可以把大局撐住,但成年親政,大權獨掌,皇朝的興廢,都落在眼前這位七歲的小皇帝身上,如果典學有成,擔當得了大任,那是祖宗有靈,臣民有福,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為了這個緣故,兩宮太後特地召見親貴,共同商定,派惠親王照料弘德殿,由惠親王的小兒子奕詳伴讀。
皇子上學之處稱為“上書房”,兄弟叔侄都是同窗,小皇帝典學,特開一殿,“伴讀”是罕有的榮典。
但這個榮典實在是受罪,名為同窗,身分不同,禮節繁瑣,拘束極嚴,這還不去說它,最受委屈的是要替小皇帝代受責罰。
譬如說,小皇帝忘了萬乘之尊,大起童心,嬉笑頑皮,或者不肯用功,認不出字,背不出書,師傅不便訓斥皇帝,就指槐罵桑,拿伴讀做個取瑟而歌的榜樣,所以常常有無妄之災。
如今惠親王照料弘德殿,監督皇帝的課業,用奕詳來伴讀,父親罵兒子,可以無所顧忌,使得小皇帝更有警惕的作用。
當然,這樣子在奕詳是犧牲,而此犧牲是有好處的,将來皇帝親政,想到當年同窗之雅,池魚之殃,對于奕詳一定會有分外的優遇。
此外又定了十五條皇帝上學的章程,由惠親王當面呈遞兩宮太後,第一條就規定,皇帝每日上書房,“先拉弓,次習蒙古話,讀清書,後讀漢書”,慈安太後一聽就皺了眉,“到底才六歲。
”她問:“功課是不是太重了一點兒?”
“上書房的規矩,幾百年來都是如此。
”
一提傳統的規矩,她不便公然反對,同時心裡雖不以為然,卻以拙于詞令,不知如何表達,所以不再作聲。
“這還是一半功課”。
”惠親王面色凝重,略略提高了聲音說,“臣奉旨常川照料弘德殿,責任甚重,如履薄冰,求兩位太後,對皇帝嚴加督責,庶幾聖德日進,典學有成,不負列祖列宗和先帝在天的期望。
”
“五叔說得是!”慈禧太後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将來也要五叔多多費心。
”
“臣一定盡心盡力。
”惠親王略停一停,接着又說:“臣聽說皇帝左右的小太監,舉止不甚莊重,請加裁抑!”
兩宮太後相互望了一眼,都有詫異之色,然後慈禧太後點點頭:“我知道了。
我會辦!”
于是當天就把張文亮找了來,細問究竟。
十幾歲的小太監陪着皇帝玩兒,又是在大正月裡,自然不免放縱。
張文亮老實承認了,慈禧太後倒寬恕了他,隻吩咐:“皇帝該收收心上學了,不準那些小太監哄着皇帝淘氣!”
有此懿旨,大家格外當心。
那些小太監更吓得一步不敢亂走,這一來,宮中越顯得寂寞,反不如民間過年,老少團聚,親友往還,是一片熱鬧歡樂的景象。
“紅牆綠瓦黑陰溝”的宮裡,體制尊嚴,行動謹慎,往往咫尺之遙,不相往還。
各宮妃嫔,讓有常相聚晤的機會,而以太後之尊,高高在上,自然而然成了離群索居,所以每到宮門下鑰,慈禧太後便愁着不知如何度過漫漫長夜?
自從恭王的大格格進宮以後,她總算有了個承歡膝下的女兒。
但天黑以後不久,“精奇媽媽”就得把她帶走,這時的慈禧太後,便隻有在燈下借三十二張牙牌打發時間,過不盡的“五關”,問不完的“神數”!
夜深人靜,在清脆的牙牌與紅木桌面的碰擊聲中,思緒不由得就奔馳了,她又體味到了這牌聲中的寂寞凄涼。
十幾年前長江夜泊,煙水茫茫,看不出這一家的前途是個什麼樣子?孤燈午夜,一遍遍問“牙牌神數”,“上上”課中,何嘗指點得出今日貴為以天下養的太後?意識到此,便對那三十二張細工精镂,用紅綠玉石鑲嵌的名貴玉牌,興緻索然了。
但是,是太後又如何?她推開了牙牌在想,天下可有不是寡婦的太後?想來想去,隻有一種情形之下才有,天下不是承自父皇,而是自己打出來的,那時母親被尊為太後。
父親……,還是不對!兒子打下了天下,如果父親健在,自然先讓父親做皇帝,就象唐太宗那樣。
天下沒有不是寡婦的太後,但為什麼大家總是羨慕太後的尊貴,沒有一個人想到寡婦的苦楚,尤其是一位三十歲的太後?
年輕喪夫,撫孤守節的寡婦,到了六七十歲,還有地方官為她旌表,奉旨建造貞節牌坊,總算那份一夜一夜熬過來的苦楚還有人知道。
但是年輕的太後,那怕再守六七十年,孫子都做了皇帝,自己成了太皇太後,也不會有人說一句:這幾十年的守節,不容易啊!
什麼太後!她對這個天下第一的尊銜,十分厭惡。
于是她羨慕她的妹妹,更羨慕恭王福晉,嫁了那樣一個英氣逼人,富貴雙全的夫婿,才真是前世修來的福。
這樣想着,心裡熱辣辣,亂糟糟地十分難受,她急于要找件事來排遣。
把頭一扭過來,立刻就找到了,那黃匣子裡的奏章,是足可以使她忘掉一切的。
除了随時進呈的緊急軍報以外,過年的黃匣子裡,不會有什麼比較重要的章奏,大都是各省督撫、欽差所上的賀年的折子。
反正無事,她把坐更的小安子傳了進來,掌燈調朱,親自動筆,批一個“安”字,隻有曾國藩的折子例外,“安”字以外,另外加了兩個字:“卿安”。
這是多少年來傳下來的慣例,對倚為柱石的大臣,皇帝在請安折上該加批這兩個字。
慈禧太後早就把這個籠絡臣下的方法學會了。
還有個請安折子,附了一個“夾片”,這卻頗費她的考慮。
折子是三等承恩公照祥所上,他是慈禧太後的胞弟。
早死的惠徵原以妃父的資格,被追封為“承恩侯”,自從懿貴妃成了慈禧太後,惠徵照例晉封為“三等承恩公”,他的長子照祥,原來襲侯,這一下便也升了爵等。
同時也得了個閑差使,被授為“散秩大臣”。
他在夾片中陳奏,希望慈禧太後能臨幸母家,同時表明,這是他的母親,也是慈禧太後的母親的意思。
自從回京以後,慈禧太後見過她母親一次,是接到宮裡來見面的。
慈禧太後不願回娘家,至少在眼前是如此,因為她的娘家不是什麼壯麗的王公第宅。
慈禧太後的娘家住在朝陽門内方家園,那還是她曾祖父手裡置的産業,格局本來就不大,加以幾十年下來,已相當破敗。
自從她生子被冊立為妃,妹妹又被指婚為醇王福晉,姊妹倆飛上枝頭作鳳凰,光大門楣,也不過表面上稍稍改觀,裡面大緻如舊。
遭遇的時世不好,加以肅順的裁抑,連月例銀子都時常打折扣,自然無法顧到娘家。
醇王雖然分了府,所得的賞賜不多,對嶽家縱有津貼也有限,所以方家園的老宅,一直不能翻修改建。
好面子的慈禧太後,因而不願臨幸母家。
但這不是說她不孝順母親,不照料胞弟,相反的,她倒是最重親情的,同時旗人家的長女,對處理家務負有較大的權柄和責任,也是一種傳統。
自從成為太後,在熱河密謀打倒肅順那時起,她更感到有沒有自己人做幫手,關系極大,所以也曾不止一次地打算,想把她的兩個弟弟照祥和桂祥提拔起來。
無奈這一雙兄弟,資質不佳,而且年幼喪父,家道中落,書也不曾念好,實在難當重任,為了這一點,她越發不願回母家,省得見了這兩個弟弟生氣。
于是,她想了一會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這兒。
”小安子趕緊湊到她身旁,躬身答應。
“明兒你到方家園去一趟。
”
“是”小安子做出一臉孺慕恭敬的神色,“我也正想念着‘皇老太太’,要給她老人家去拜年請安。
”旗人稱祖母為太太,”皇老太太”是大家給慈禧太後母親所加的特殊尊稱。
她沒有理他的話,隻管自己吩咐:“你跟皇老太太說,我過幾天,挑暖和天氣,接她到宮裡來。
”
“是!”小安子自己跟自己商量似地,“可得捎點兒什麼好吃的東西,孝敬皇老太太。
”
“你把吉林将軍進的那盒人參,帶了去。
”
他答應一聲,眼睛望着她,仿佛意有不足,還要讨點什麼。
慈禧太後自然也不僅止于給一盒人參。
她慢慢站起身來,走入套間,叫兩名宮女打開一口箱子,把頒大行皇帝遺念時,順手留了下來的一些珍玩,挑了幾樣,用隻裝奇南香手串的錫盒子裝好,另外取了些貢緞衣料,又是用自己月例銀子叫小安子到内務府去換來的一百兩金葉子,一起紮成一個包裹叫小安子明天送回方家園。
“跟主子請旨,”小安子又問:“見了照公爺,可